【文•朱宥勳】
生存須知:
1.烈酒是好東西,受傷了可以充作消毒酒精。
2.每一顆核彈爆炸都會加速地球暖化。
3.最穩當的方式,是直接對著頭再補一槍。
他伏在一截斷牆後方,緊盯著對面的小屋。冷硬的槍身,也因為他抱了太久,而被自己的體溫染高了。
戰爭發生以前,那棟小屋是他的家;現在,那是他的藏身處,存了不少他努力囤積的罐頭和槍彈。昨天晚上是陰天,沒有月色,是個出門找物資的好天氣。他這一趟的收穫還可以,他用兩盒口徑不合的子彈,換到了一小瓶抗生素和一瓶金門高粱。回家的一路上,金門高粱的玻璃瓶在背包裡輕輕晃動,讓他心情極好。烈酒是好東西,受傷了可以充作消毒酒精,如果遇到了極歡樂或極絕望的場景,還可以仰頭灌一口。
金門啊,他想起自己也曾去金門玩過。酒瓶裡的液體聲,恍如上輩子傳來的柔美回音,讓他幾乎要和著它的節奏哼歌了。
然而,他的好心情在靠近家門時一掃而空了。在凌晨的微光中,他看到一架折疊梯靠在自家外牆。那當然不是他架的,他不會粗心到放個「歡迎來偷」的標示在那裡。
現在的麻煩問題是:闖進他家的有幾個人?
如果對方只有一個,或者兩個,他也許可以仗恃著自己了解地形,直接進去制服他們,這他有經驗。但潛進一間屋子裡面,卻發現對手有七八個,差點把自己搞死的經驗,他也是有的。所以他決定等。對方偷完東西總得出來吧?於是他潛入預先設定好的對街廢墟,找個盡量舒服的姿勢趴好,然後把槍口對準折疊梯的方向。
陽光開始加溫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但他總覺得天氣一年比一年熱了。他甚至想過,搞不好以前的科學家都沒發現,每一顆核彈爆炸都會加速地球暖化。不是說能量守恆嗎?核彈有一堆能量,全部噴到大地上,在地球裡轉來轉去,於是就越來越熱,聽起來很合理啊。因為以前根本沒爆過幾顆,所以沒有人發現。直到那一年,大家終於做了一場盛大的實驗—
一定是等太久了。搞什麼,他們是在我家開趴嗎?
久到他竟然還回憶起「能量守恆」、「地球暖化」來了。他以前哪裡對這些事情有興趣。戰爭以前,他滿腦子想的,都是自己的詩集怎麼沒人買。直到現在,他的家裡還堆了不少賣不掉的詩集。需要火的時候,他就會撕幾頁下來當引子。他沒仔細點過數量,不過他總覺得,自己的詩集既然老是賣不完,那大概一輩子也燒不完。
作為一名詩人而活到今日,他也是滿為自己驕傲的。
如果當年做個「末日時你想跟誰組隊」的心理測驗,沒有人會選詩人的吧,連他自己都不會選。
二樓的百葉窗岔了一下。
他趕忙凝神。不是幻覺,百葉窗的葉子有幾片分岔開來,然後又慢慢聚合。
他們要出來了。那也是他平常出門前的動作,先透過百葉窗看看外面動靜。然後他們會走下樓,爬過堵門的傢俱,爬過一個僅能容一人通過的牆洞,來到院子。院子裡有另外一個折疊梯,那是他的,他昨晚沒有帶出門。他們會架起梯子,攀上外牆上緣,再從自帶的梯子下來—
人影晃動。一名男子背對著他,從梯子滑下。男子的動作很輕快,即使雙肩背包塞得鼓鼓的,平衡感還是很好。他拉開保險,手指平放在扳機旁。想到背包裡面,自己存了不知多久的罐頭、彈藥,他就很確定自己開槍不會猶豫。但不是現在。他繼續盯著外牆上緣,等待第二個人出來。他得確定總共有幾個人—他猜兩個或三個,雖然像自己這樣獨自行動的人不多,但大群行動的人也很少,太容易因為物資分不勻而內鬨了。他每一次呼吸,就感覺到皮膚和衣服之間有濕熱的氣息在竄動。不能分神。他得連扣兩槍,打中最尾一人,然後迅速走位到另一截斷牆後面,趁他們還沒找到自己時,再幹掉一個……
男子完全落地了。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男子開始收折疊梯了。
幹,從一開始就只有一個人?
就這麼一恍神,男子已經邁步走出好幾公尺了。他舉槍,角度爛透了。沒時間遲疑了,他在盡量安靜的前提下,往左邊的第二射擊位置衝。戰鬥的意志接管了他的身體,他確定自己什麼都沒有想,身體就自己閉氣,自己抬手,自己瞄準,自己扣下了扳機。兩槍。男子像是背心被巨大的鐵鎚重擊一樣,整個人向前仆倒。
有血嗎?—有打中嗎?
男子沒有動靜。沒有哀號,也沒有掙扎。但這個角度,這個距離,什麼都看不清楚。
他緩緩站起來,持槍靠近。衣服和皮膚之間,已經轉成一片冰涼了。他看到男子的後腦勺了。不,他沒有打中那裡,頭的目標太小了,不如瞄準上半身。男子周邊的地面沒有血。所以沒有打中?男子詐死?這時候最穩當的方式,是直接對著男子的頭再補一槍。可是這樣又要耗掉一發子彈。
這太奇怪了。男子看起來確實是失去意識了,不管是昏是死。但怎麼會?
他小心地保持距離,繞行男子一周。他用槍口戳了戳男子癱軟的身體,還是毫無動靜。他確認男子雙手沒有武器後,鼓起勇氣坐到男子腰上。如果男子是裝的,這個角度也可以確保自己壓制著對方。但男子還是不動。他就用這種奇怪的姿勢,打開了男子鼓漲的背包。他早該發現了:問題就在背包。子彈通通打到背包上,但沒有穿透。只是衝擊的力道,仍然擊中了男子的後心。男子等於吃了兩記重拳,瞬間昏迷。
子彈應該能夠穿透背包的。之所以沒有穿透,他打開背包時,困惑地想,之所以沒有穿透。
因為背包裡,裝滿了他堆在家裡的詩集。
沒有罐頭,沒有彈藥盒。那些東西,子彈都能打穿。
但三、四本詩集疊在一起之後。他以前出版過的詩集。他彷彿重溫了當年,初次讀到一套艱澀難懂的文學理論的感覺:詩集可以防彈嗎?這人是誰,為什麼要偷我的詩集?他努力地在念頭之間沉浮,希望能弄懂眼前的東西,相信一但弄懂了,他就會貫通人世間所有奧祕。他想搖醒對方,卻先聽到自己發出了難聽的笑聲。伴隨著眼淚的笑聲,是不可能好聽的吧。男子繼續昏死,毫無醒轉的跡象。然而,他卻感受到男子才是真正開了槍的人。那發子彈鑿穿了時間,憤怒、委屈、悲傷通通湧流而來。為什麼會這樣子?核彈按鈕可不是他發射的,他只是想要成為一名詩人而已。
他的高粱呢?他現在非常需要一口金門高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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