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漫長的童年和少年時光。
我一直覺得,
我的妹妹根本不是需要我
為她著想的對象。
就算我為她著想了,
可是有人為我嗎?
大家對於理想哥哥的想像,
存在著一個隱形的前提吧
──哥哥比妹妹有實力。
妹妹不能是個超人一般的
角色……
四周燈光昏黃,我反覆踮起腳尖看著排在前面的人潮,然後又低下頭盯著手錶,內心很焦急,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秒針一格一格持續地移動,但排隊的人群並不如此。快要九點鐘了,約定的時間就快要到了。
好不容易又往前進了一些些。但也就是這個時候,我做出了決定。我深吸一口氣,閉上眼再睜開,一把抓起妹妹的手,開始回頭奔跑。我們與排隊的人逆向,穿梭在他們的胸口或腰間,一路又撞又卡;我顧不得可能有人對我們露出嫌惡的眼神,或者語出批評、咒罵──反正我也聽不懂。我從頭到尾只專心確認著一件事:妹妹的手在我手裡,那是我答應爸爸媽媽的,不管怎麼樣,我都不會把她丟下。
我們離開了建築,來到空曠的大路上,還剩不到十分鐘,兩個人繼續往出口跑著。那一刻,童話般的造景與我們無關,魔幻的照明和燈火與我們無關,路人滿足的笑容或手上的戰利品也與我們無關。身邊的一切像是快要下飛機前,來不及看完只好快轉的電影結尾,畫面一格格跳接,情緒變得不明,也沒有了聲音。我們的一天就要這樣倉促地結束了。
突然,傳來了一聲「砰」的巨響。接著,是更多相同的聲音。
不同顏色的煙火遠遠在我們身後炸裂,然後攤展開來。光點圍繞著城堡,在沒入黑夜之前,留下了美麗的弧線。妹妹停在原地,仰起頭,我叫她別看了,趕快走吧。她嗯了一聲,繼續移動了腳步,但是頭還是抬著看往城堡的方向,然後倒退著跟著我。
光讓她的臉龐暗了又亮,亮了又暗。我看見淺淺的痕跡,好像流過眼淚一樣。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我不知道,甚至不確定自己有沒有看錯。我不敢再看她一眼,也不敢開口,一個人就低下頭,很慢地繼續往前走。煙火的聲音在我的耳朵轟隆轟隆連綿成一片。內心突然也變得很難過。
我不知道妹妹還記不記得這件事,但那樣難過的感覺,往後好長一段時間,我常常一個人想起來。想起她努力說服我:再排一下下就會輪到我們了,不會錯過集合時間的;後來,慢慢地,那樣有把握的語氣轉為低聲下氣的哀求,一個快要哭出來的語氣和我說,她真的很喜歡小熊維尼,來到這裡,唯一的心願就是玩這項遊樂設施。她和我保證,一玩完,一定會用比以前任何時候更快的速度,和我一起跑到集合的地方,不會拖累我。
可是我沒有相信她。
那是2008年,只有我們兄妹兩人而沒有爸爸媽媽的東京。我們和一群同學去鋼琴表演,待在日本的一周,某個無事的午後,老師帶大家一起去了迪士尼。這麼多年過去,兩個小孩,一個12歲、一個10歲半,一路奔跑,一路各懷心事,但又一路很安靜的晚上,幾乎就是那個夏天留下給我的全部記憶。
我相隔十多年以後再一次回到了東京迪士尼。一入園,早上九點鐘晴朗的陽光讓人幾乎睜不開眼,我的旅伴很開心地捧著手機和我說:「我已經先抽一張快速券了。」我問她是什麼遊樂設施,她和我說,最多人推薦的,小熊維尼獵蜜記。「時間排在下午一點,我們可以先去其他地方逛。」她戴著Duffy Bear耳朵造型的髮箍,目光停在我身上,上下打量了一陣,接著又說:「欸,都來這邊了,應景一下啦。」
她指了指旁邊的紀念品店,示意我一起進去。在店裡面,我也沒什麼遲疑,很快就選了一個咖啡色的髮箍。髮箍上面有一隻小熊維尼,戴起來的話,維尼就會趴在頭頂上,靦腆但又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世界。我把髮箍拿在手上轉來轉去,旅伴和我說,買了就戴啊,它和你的上衣顏色很搭。
「如果我現在戴了那還適合拿來送人嗎?」這樣的念頭在結帳前,有那麼一瞬間,曾像閃電一樣出現了在我腦海。但也就真的只是一瞬間而已。我很快就說服了自己:妹妹不會和我計較這種事情的。心意比較重要。而且,大不了,我可以再買其他東西給她啊,也沒人規定禮物只能送一個……
於是我也就心安理得地戴上了小熊維尼髮箍。聽起來,我買禮物給妹妹像是「順便」的性質,少了那麼點「因為在乎所以送禮物」的特別、慎重,還有純粹。我不否認這件事。大家心目中理想的哥哥形象都是:照顧妹妹、保護妹妹、優先為妹妹著想,我從小也被爸爸媽媽賦予了相同的期待,但很可惜我沒有成為那樣的哥哥。當我也還是小孩子的時候,「為妹妹著想」從來不在我的考慮選項裡頭。
妹妹在我小時候是神一般的存在。她讓我直覺想到的就是:班上那些永遠成績比我好、考試不會失手的女孩。然後我在家裡被拿來和她們比較,為什麼別人不會粗心但你會?為什麼別人可以但你不行?妹妹不是我的同學,但她就是那樣無懈可擊的人。不只有成績,我們一起學的鋼琴、書法,一起參加的各種作文比賽,一起去考的英文檢定……,她也全部把我遠遠甩在後頭。
當她得到所有注目和掌聲的時候,我站在陰影裡,同時失去了自己的名字。我們年紀只差一歲半,除了上學不同年級以外,所有課外的才藝、補習,都是同進同退的。當大家都看到一個閃耀的「跳級生」,就沒有人記得我了。我就只是那個○○○的哥哥。
成年後想起這些事一方面覺得無傷大雅,一方面也覺得有點幼稚。現在有人提起我的妹妹,我也會很驕傲的說:「對,她就是我妹。她比我強啊,怎麼了?」而這樣的反應,正是爸爸媽媽最希望小時候在我身上看到的。可是……。可是那對一個好強的小男生來說,有多麼困難。那樣好強的他沒有任何辦法,只能半夜一個人躲在被子裡流眼淚。他希望沒有這個妹妹,或至少不是一個這麼優秀的妹妹。哭完後,天亮了,他還是要去上學、要去彈鋼琴、寫書法,然後節節敗退守著自己最後的自尊心。
那麼漫長的童年和少年時光。我一直覺得,我的妹妹根本不是需要我為她著想的對象。就算我為她著想了,可是有人為我嗎?大家對於理想哥哥的想像,存在著一個隱形的前提吧──哥哥比妹妹有實力。妹妹不能是個超人一般的角色。
2008年的東京迪士尼,或許是我成年之前,唯一一次看到妹妹也擁有平凡人的那一面。那個晚上,她也擁有自己真心喜愛的事物,她的內心也無比渴望有人支持自己的決定,她很可能這輩子第一次開口哀求了某個人……。而那個人不是別人,是離家兩千公里的地方,唯一在她身邊的哥哥。
我的妹妹大部分時候並不需要我。可是當她需要時,我也沒有扮演一個夠好的哥哥。這樣愧疚的心情穿越了幾千個日子,最後來到了這一天。午後一點整,我和旅伴進入了小熊維尼獵蜜記。快速通道讓我們掠過排隊的人群,大家都沉浸在巨大的百畝森林造景,只有我不一樣,我在確認一件心裡的事:那一天妹妹是不是對的?而她是。真的再排一下下就輪到我們了,算算距離和時間,我們玩完一遍也不會遲到的。更何況,那天集合的時候,其他所有人都遲到了。
後來我另外買了一個比較實用的東西送給妹妹,一把小熊維尼造型的梳子。可是當她看到打開的行李箱裡面還有另外一隻維尼時,便把它也帶走了。她戴上髮箍,照著鏡子,一邊說你怎麼會買這麼可愛的東西,一邊也問道,你有去搭小熊維尼獵蜜記嗎?我和她說,有啊。她用一個很興奮的語氣和我說:好玩吧、好玩吧,原來,她去年也和同學一起搭過了。
聽到這裡我有種鬆口氣的感覺。小熊維尼獵蜜記裡面,大家會坐在蜂蜜罐中,逐一遇見維尼和他的朋友。長大後,我是跳跳虎一樣的人,因為我知道只有不斷把握機會展現好的自己,才有可能被人記憶;相反的,妹妹像是屹耳或者小豬,她變成了一個害羞而不輕易表達自己的人。那或許是因為,她害怕傷害到任何一個從來無意傷害的對象。蜂蜜罐持續移動,我看著設施裡面沿途飄散的落葉還有紛飛的蜜蜂,在很多小朋友的笑聲裡,想到我們大學念了同一個系,她也很常變成○○○的妹妹,想到她哭著和媽媽說,對不起以前讓哥哥很難過,忍不住也要掉下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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