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兩個月,
未來的體育園區藍圖勾勒出最粗的輪廓。
住中壢二十二年,
第一次遇到這般大陣仗的重裝備建設。
真的是噩夢成真。可是,別人不這麼想。
香燭店老闆娘恭喜我。不得了啊,房子要大漲了。
我。要。樹。幾乎是咬牙切齒……
去年開春,傳說多年的土地徵收終於有了影。
巷口的牛排館最早清空。聽說談得好價錢,提早關門大吉,丟下茂盛的老榕獨守空屋。天黑回家時,少了那盞亮起來的燈,得特別提醒自己,可別一路向南,開到平鎮去了。從高速公路回家時走反方向,更得留神。一不小心錯過近在眼前的巷口,可以開去研究室接著上夜班。
過沒多久,鄰近社區的幾幢農舍陸續搬空。菜園正對面的鄰長家有株樹形張揚的八重櫻,渾似不知遭主人遺棄,依然盛放如昔,一樹好花默默開落。我好想要。菜園左側另外一家農舍有山櫻,可惜整排蓊鬱的肖楠擋去光線,開起來氣勢差了一大截。串門子時,主人說已覓得新建地,房子快蓋好準備入伙。我說可惜了這些樹,要不要一併移走?樹也徵收掉了,能換錢。鳳凰木肖楠連同山櫻全都可以賣。樹木聽了,肯定很傷心吧。
體育園區看來是玩真的。噩夢成真。傳說中的體育園區如今有個很複雜的名字,叫中壢多功能體育園區,大半規畫成住宅商業區,體育園規模嚴重縮水。二十年前決定買房子時,房仲說「以後」這地區肯定會發展,穩賺。當時三十剛出頭,沒多想「以後」是什麼概念。房子格局和採光皆好,宜家宜室。增值?想都沒想。
社區三面有豬寮,附近大片大片稻田,很多小面積菜園。餿水味,豬叫聲,很吵的麻雀。回收廠在環中東路拐進來一百公尺處左轉,大卡車進進出出,總要擔心爆量的回收品砸中車子。再往前,瘦瘦的小橋考驗會車技術,打開車窗有流水聲,溝渠味。車少人稀。鳥和豬的混聲合唱很田園。路夠窄了,種菜的人還把機車和腳踏車隨意停靠。靠左是長長的豬舍圍牆,右邊凌亂的鐵皮裡圍著菜園,雜草雜樹沿路長。
這條S字路前不見來車,進出得分外留神。入夏雨水豐沛時,豬舍的老茄苳樹吃夠豬肥,又得了足量雨水,英姿煥發,綠得出油。與茄苳相伴的高瘦山櫻剛謝,就等龍眼開花。盛夏掛果時,總覺得可惜。龍眼是豬或者豬主人的財產,有份看,沒得吃。早年只有一部車時,偶然坐計程車。從繁忙的環中東路拐進荒郊沒多久,司機通常要確認,是這裡沒錯吧?晚上坐車,也有司機從倒後鏡偷瞄。大概怕我憑空消失,或者冥紙付費。
這樣的地方,會有什麼發展?
沒斷過的舊床墊、廢棄的家具。有只馬桶在路旁蹲了兩三年,蹲成裝置藝術。開車太靠邊,芒草掃到車子啪啪作響。芒草叢常常殺出嬉戲的黑狗兄。野貓像忍者,神出鬼沒。不怕死的八哥老擋路。凌晨起床,遠處的雞鳴會慢慢把天色叫亮。最不想跟到運豬小貨車。大悲咒目送黑毛豬上路時,總引來淒厲的號叫。貓狗八哥之外,這條野徑,處處成群漫遊的豬魂。
豬舍幾年前收攤,成了養雞場。我家後面的卡拉OK搬空之後,有人非法入住,洗衣曬衣毫不避人。養雞場、松樹主人的堆肥之家、常去買盆栽的花世界,後來在徵收中紛紛撤退。從四樓後陽台望出去,後面的透天社區跟我們像是汪洋綠海中的兩座孤島,遙遙相對。
菜地迅速被覆蓋,瘋長的構樹、野桑椹、芒草,被遺棄的土芭樂、竹林、櫻花,以及喊不出名字的野樹,打造了新生的荒野。啄木鳥有了野地還不滿足,闖進社區的小葉欖仁啄洞吵人。牠正式上工前,清早五點半左右吧,先在我家櫻花練嗓,喊鄉親透早起床。好幾戶鄰居出門時對著渾然天成的圓洞發呆,大概想,這東西住這裡,還有好覺睡嗎?
廢棄的芭樂和香蔗園養肥松鼠,也養壯牠們的膽。有大片野地還不滿足,提著蓬鬆的大尾巴在社區裡練腳力,跟住戶大眼瞪小眼。牠們沒料到跟人類混居很危險,有勇無謀萬萬不行。就有倒楣的兩隻命斷社區門口的電線。電線可不是樹枝,哪裡啃得啊。偶爾我在社區門口撞見牠們在電線上狂奔,唉,只能祝福了。
倘若野地可以永存……
日後要是蓋了透天別墅,垃圾車靠近時,或許還能從樓房與樓房的縫隙中,望見閃爍的車燈。起的是大樓,不幸又貼緊我家後牆,只好搬。這想法才冒出來,就有連根拔起的痛。
要來的終究躲不掉。
天氣熱起來時,工人在大太陽底下沿路埋鐵架。先圍主要幹道。從中山東路口圍到龍崗路,再沿著巷口小路橫向蜿蜒進社區,一直蛇行到後興路。鄰居早早收得情報。清明才過,在中壢和平鎮交接的海口水果攤附近,覓得新菜園。一切從頭。早出晚歸翻土整地,累得晚飯才吃完便倒頭睡。至於我,玩一玩再回家的樂子沒了。以前進車庫前,照例要瞄一眼菜園。她在,停好車我也去,順便拔拔草。當然沒認真,拔好玩的。
種菜難。好吃的蔬菜瓜果,絕對不只是大地和陽光的恩賜。起得要比鳥更早,捉蟲。露水未散時蟲子最多,太陽一現身,悉數隱進土裡,待精神養足,半夜再出來放心的吃。捉蟲需要火眼金睛,綠葉上的綠蟲根本渾然一體,換成我,肯定捉一漏萬。不灑農藥捉得不夠勤,就是供養百蟲做功德了。澆水施肥那是基本功,菜葉果皮全留著堆肥;不夠用,去水果攤載。豆渣養地,也得載豆渣。這些都是工。拔草。每天拔每天長,幾天不打理,草竄得比菜還要高。眼力腰力和腿力之外,還得耐操。真不是人人做得。我好奇又愛問,她很樂意講。講時滿臉生輝,非常驕傲。確實有本錢驕傲。她的獨門功法一半來自多年的實戰經驗;另外一半,同儕之間的切磋和交流。真是長知識長見識,值得寫一篇專業的採訪。
菜園走過,必留痕跡。下回急著出門時又要大叫,天啊我的鞋。曾想寄放一雙膠鞋在菜園,穿起來可以放肆踩土,不怕泥巴跟回家被碎碎念。
菜園不只長菜,還長故事。
某個溫暖的冬夜,垃圾收過,在社區散步時遇到鄰居。突然想起沒有芫荽,央她有空時幫我摘一些。
走,現在摘。
現在?八點多,人家以為我們偷菜。
還是摸黑進了菜園。自家的菜地,閉上眼都能走到香菜畦,快手拔出幾棵。摔土,遞給我。
香。恨不得咬一口。拔那麼一點,她似乎意猶未盡,要蔥嗎?
不要不要。要也是明天。小心蛇。
真的害怕拔出一條蛇。這一帶老有蛇出沒。有一天,廣東太太在隔壁門口聊天。坐在魚池邊聊那麼久,很怪。原來在等消防隊。
捕獲一條青竹絲。她受了驚嚇,終於把雜亂的植物清一遍。天氣熱雨水多,蛇紛紛出洞,散個步也能遇到。小蛇一條。秀氣得很,在我面前從容滑行,越過鐵門過馬路,沒入老姜花園的草叢。牠好像在等我送客。去年年底,一樓水塔邊的圍牆柱子,十幾年前鍾小灰留下倩影之地,厚厚的青苔臥過一條南蛇。一公呎多長,極漂亮。牠瞇眼享受冬陽。神情和姿勢,似曾相識。該不是鍾小灰轉世?
搬離油棕園之後,蛇多半在夢裡出來嚇人。如今生活中偶遇的蛇,驚喜多過驚嚇。人生如夢,活越久越能領悟。野地很快的也終將是夢一場了。
舊菜園的野草開始放肆,夏天到了,地瓜葉和空心菜還在應時生長。沒多久,強悍的野草稱霸。再見了,我的樂園。
終於,圍籬的鐵架開始鋪上塑膠膜。真醜。圍吧圍吧。儘管圍。每天出入,都有被圍剿的氣憤。
大勢已去。不到兩個月,未來的體育園區藍圖勾勒出最粗的輪廓。住中壢二十二年,第一次遇到這般大陣仗的重裝備建設。真的是噩夢成真。可是,別人不這麼想。香燭店老闆娘恭喜我。不得了啊,房子要大漲了。
我。要。樹。幾乎是咬牙切齒。
樹?假日上山看就好啦。住家歸住家。
只能說,人各有志。我愛錢,可是我更愛野地。何況,野地在,心情舒爽,賺的更多不是?不賣房子,漲或不漲又與我何干。要是賣,根本換不到同等條件的新房。有大錢才能滾大錢,大漲對有錢人才有意義。
那天是端午,買了香,從福州路左轉進合浦街再左轉,過兩個路口到昆明街拜土地公。拜了二十年,一年至少去三次,像探望舊朋友。新街溪的仁海宮是往市中心採買的必經地,平鎮的紫雲宮離家不遠,全在我的漫遊地圖裡。
也是某個端午,拜完土地公,我在沙發賴著,等三點過後好拜地基主。咦,哪裡來的老太太?兩位都梳髻著斜襟小花藍上衣,一前一後,從客廳往大門走。個子好矮,只門把高度。
坐起來,就不見了。從此不敢只拜素的。地基主親自要雞腿來了。
隔壁鄰居說,要是社區徵收,我們再去找一塊地當厝邊。聽來不錯。她家餛飩和餃子沒得比。飯菜再好,餃子一來,胃非得騰出空間裝幾個。種菜的鄰居偶爾也包餃子。出國回來,桌子擺著新拔的菜,冰箱躺著餃子。她眼力好,記性佳,從沒記錯班機時間。我們進家門前,她會先把我家冰箱翻一遍,補點貨。一定簡訊提醒,有菜和餃子,記得吃。
誰願意搬?
可是,這麼大片地動起工來,砂石車攪拌機大卡車,塵土飛揚。打地基時大地震動,擾人心神的穿透性噪音。無法想像的髒、亂和吵。更要命的,這樣的日子究竟要持續多久,誰都說不準。
疲憊或焦慮時,望著野地深呼吸,放空,喝下一杯溫開水。這是我的自然療法。一樓看近,看爬藤看野草看枯葉;四樓望遠,看浮雲看遠山看野樹,日出和日落。匆匆二十年。
好物不堅牢。彩雲散,琉璃脆。
再見,我的野地。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