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棣在影視圈的尊稱是「小棣老師」;每年金鐘獎開獎,雖然得獎的不是他,不過在講台上「被感謝」最多次的人是他。他帶領許多優秀的影視工作者入行,形成他們對這個產業最初的素養。王小棣導戲、製作、編劇,三十年來無數的電視作品進入台灣家庭,深刻而長遠地影響了台灣人的思想;他終生實踐自己的信念,無微不至地描寫小人物、平凡人。
王小棣目光灼灼地看著我,說:「喔!我是一個社會主義者。」
小棣老師今年68歲了,笑說自己「現在看工作人員都像看孫子」、「好可愛」,灰白的短髮薄薄覆在頂上,布滿細紋的臉皮在顴骨上繃得油光水滑;他講話神靈活現,像是個十五歲的大孩子。聽著聽著,聽眾們跟著進入「無齡狀態」,彷彿王小棣手上拿著布袋戲偶,左右飛來飛去,聽眾同步走進時空隧道,倏地飛抵小飛俠的尋夢園。
小飛俠的尋夢園裡有好多小男孩,不過,裡面既沒有模範生也沒有第一名,只有一群離開了爸爸媽媽,自個兒痛快地玩和冒險,努力長大的孩子。
1992年,王小棣與黃黎明共創這個尋夢園—稻田工作室。黃黎明是王小棣的人生伴侶,也是工作夥伴,尋夢園裡所有作品都來自兩人合作,直到黃黎明2014年癌症過世。可以說,是黃黎明把王小棣心中的那個「男孩」,用故事與文字「具象化」了。
當時,王小棣剛從國外念書回來,是新手導演,黃黎明在台視當編審,來找他談節目。兩個年輕人對台灣的影視圈滿腔抱負,但是在陳舊的電視台環境中有志難伸,於是一拍即合,黃黎明離開電視台,加入民心工作室,開始了他們一生的志業。
「那時候她一個月薪水是9萬,30年前欸,但是她毫不猶豫地就加入我們。」王小棣說,黃黎明是影響他最大的人。
「黃黎明的家庭是白色恐怖受難者。」王小棣告訴我:「黃媽媽念高中時,便一個人坐火車上台北,為在馬場町被槍斃的哥哥收屍。」
黃家是台南世家,黃黎明的父親會在家裡開派對,自日本時代便有社會地位。透過黃黎明,原本是國民黨將軍之女的王小棣,成為台灣家族的一份子,分享了相同的歷史記憶。
王小棣的父親是蔣經國的愛將、前總政治作戰部主任王昇,在戒嚴時代屬於威權鷹派,從70年代到80年代以降,在台灣喊水會結凍,權傾一時。
不過我看看眼前的小棣老師—穿著T恤,短短的灰髮,完全是個有型大叔模樣—王小棣左傾、支持社會運動,是女同志,這些21世紀被台灣人認同的價值,那時候沒有一樣不要殺頭的。難以想像,他是如何在權威價值的核心裡開出自己的花朵?
不停地玩向權威挑戰
他告訴我,自己的成長過程。
王小棣的生母胡香棣很早過世,他在台灣有三個哥哥、一個弟弟。「哥哥會告訴我,母親是如何疼愛我,不過我那時候太小,都不記得了。我母親逃難時帶著這麼多孩子,臨出門前,家人勸她把我大姊留下來,還說『也許兩個星期就回來了』,所以大姊就留在家鄉沒有帶出來。」
「我想一定是她太想念我大姊了,所以肚子裡懷著我時,本來是男孩,硬生生地『掰彎』成女孩。」語畢,他呵呵地笑起來。
父親工作很忙,平常負責照顧王小棣的是哥哥們。
「我大哥念建中時,我只有幼稚園,每天早上他要負責帶我去上學。我還記得早上我們一起吃早飯,他急著走怕遲到,粥燙,我吃得慢,他就在旁邊一直罵我,怎麼不從兩側吃呢?我害怕又緊張,一個人對著那碗好燙的粥,不知道怎麼辦……,然後好不容易出門了,上公車找到位置,我立刻睡倒在旁邊的乘客的身上,我每次一睡倒,他就會捏我,然後我就驚醒,然後又睡倒,他又捏我。」
接著是三哥,「我的功課是他負責,他每天盯我背九九乘法表,我背不出來,他就一直罵我笨死了,然後就更背不出來。」
不過,最後他發現「照顧大魔王」其實是二哥。他說,二哥是最照顧家人的,「我在美國念書時,他從台灣打越洋電話給我,我在這邊講電話,(問生活細節鉅細靡遺),我的室友側眼看我,指電話筒問,真是你哥哥嗎?」
他說,很早就知道自己不是女生,平常上學穿制服沒辦法,若是出門作客要穿裙子,絕對又哭又鬧。
初中讀金陵女中,最尷尬的是,「我尿床一直尿到初中。」
「每天早上一掀開被子,完了,又尿床了,那種緊張、羞愧……。」
這應該屬於兒童心理學範圍,不過,「那時代是沒有兒童心理學的,只有兒童每天在研究父母心理學。」講起當年那個窘困的孩子,王小棣兩手一攤:「兒童每天都在研究父母今天心情如何,如何才能少挨打。」
尿床的毛病最後他自己克服了,「我以為我去上廁所了,其實那是夢。」「所以,我只要想要上廁所,就會用力捏自己。」用皮膚的疼痛,分開夢境與現實。
回憶起自己的初中住校生涯,王小棣笑著說:「我的同學都是些小笨蛋。」
他說,自己有個特質,「只要很嚴肅的場合,我就會想笑。」
有一次宿舍裡同學錢不見了,舍監說既然掉錢了那麼來禱告吧。大家一起喃喃念著「神啊赦免我們的罪」之類的。
突然間,一位同學哭起來,王小棣吃了一驚,「是她偷的?」他張開眼睛轉頭看同學,發現幾個人都哭了。在那肅穆的一剎那,王小棣竟然忍不住笑出聲來。
人類一思索,上帝就發笑—這是猶太諺語,任何試圖以明確的、唯一的、強權式的真理加於人類身上的行為,最終只是讓人喪失個性。喜劇的最高境界,就是用戲劇去嘲笑人類試圖以威權的方式,包裝自己的狹隘、偏頗。
王小棣竟然一腳就從那威權的框框跨出去,轉頭笑出聲來。
他從權威裡逸出的方式是「不停地玩」,「玩是很重要的」王小棣一本正經地說。
「玩權威」,外界看起來就是無時無刻的調皮搗蛋,「剛學ABC,我就在學校追著同學跑,一路喊『you is my baby』,「然後一個姊姊抓住我,淡淡地說,是are不是is。」
「有一天我通知同學們說校長要對大家講話,大家集合在一起,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我躲在旁邊看大家反應,等了半天校長還沒出現,才有同學說,欸,又被王小棣戲弄了。」
高中念體育班,打了三年籃球,大學考上文化戲劇系,那是吊車尾的志願,王小棣覺得很丟臉,父親倒是很高興,大概想都沒想過這個孩子能上大學。
不過,大學時王小棣讀了許多好的戲劇作品,因此對戲劇發生興趣,出國到三一大學念碩士,他告訴我,留學的生活真正打開他對戲劇的想像力。
他的教室是著名建築師萊特設計的劇場,服裝道具都要親手做,那時候王小棣才發現自己是很喜歡「動手做」的人。
「動手做」甚至改變了他的人生。
「我撿了劇場不要的木料,自己做了一把椅子,我很得意,覺得椅子做的不錯,沒想到一群朋友來家裡玩,大家的外套竟然把這把椅子壓垮了。」
「於是我去研究椅子究竟要怎麼做,原來,雖然只是一把椅子,可是施力的位置,釘的角度,都會影響它的穩定。」
這件事情對王小棣影響深遠,「做事情都是有一個方法的。」王小棣在影視圈以嚴格精細聞名,許多名導,包括陳玉勳、蔡明亮出自他門下,而他們對小棣老師的印象都是「小棣老師很嚴格。」
我說到這一段,王小棣搔搔頭,「有嗎?我很嚴厲嗎?」
談人生夥伴紅了眼眶
因為,追求夢想不容易,小棣老師嚴格,人生夥伴黃黎明對自己更有要求,「黃黎明是非常溫柔,但是很有原則的人。」
一說起黃黎明,就好像把小棣老師心裡最柔軟的那一塊打開了。說黃黎明這樣黃黎明那樣,小棣老師看著我,眼眶紅了,隨即濕成一片;他站起來轉身去找面紙,然後抱著一整包面紙回來,繼續講下去。
黃黎明是一個說到做到的人,「有一天我回家,發現家裡的家具全都換位置了,黃黎明覺得陳設不好,自己重新搬了……。」他頓了一頓:「裡面有大衣櫃欸。」
「她怎麼搬的呢……。」王小棣喃喃說著。
黃黎明可能真的有魔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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