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7月22日 星期五

【書評•新詩】向陽/率真之詩,動人之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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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文選 【書評•新詩】向陽/率真之詩,動人之景
【書評•散文】曹馭博/不厭其煩的血腥餽贈
【書評•小說】彭樹君/小說家寫給小說家
【書評•散文】周茂春/一種世故的浪漫

  今日文選

【書評•新詩】向陽/率真之詩,動人之景
向陽/聯合報
《零零落落》書影。(圖/聯合文學出版社提供)

推薦書:黃春明《零零落落》(聯合文學出版)

小說家黃春明最近推出第一本詩集《零零落落》,收入他歷年發表的詩作成書,受到詩壇與閱讀市場相當大的矚目。小說家寫的詩和詩人寫的有何不同?有何特色?乃至於書名為何取名為「零零落落」?都成為大家討論的焦點。

關於書名「零零落落」,黃春明在本書〈自序〉中開門見山就說:「本詩集訂名『零零落落』,其實是怕人指指點點挨批,只好先不打自招。」他說到年輕時寫的詩被詩友認為「太白」,後來讀到林良的童詩,詩心復活,重拾信心,方才開始寫詩投稿;他也說,別的詩人的詩集都有主題、中心思想,而他的這本詩集收入的詩則「有如天上的星星,有亮的,有淡淡的,有近有遠,各自獨立。所以看起來就是零零落落。」

這當然是自謙之詞,這本詩集收入的詩,發表時間從一九九一到二○一一共二十一年,得七十四首,一年約發表三到四首,並不為多,說明了黃春明的詩作發表量看似「零零落落」,創作態度則相當謹慎,必有所感,方有所作。他在〈自序〉中提到寫作〈因為我是小孩〉一詩,靈感來自剛學會走路的么兒在月夜下的童心童語:「月亮是我的朋友」、「我給她星星」、「我給她白雲」,就可知道他的詩是有主題、有中心思想的。

這個主題和中心思想,在本詩集中一以貫之的,就是「童心看世界」。黃春明筆下的詩,多半以童心出發,通過孩童的眼睛觀看外在的世界,〈因為我是小孩〉之外,〈仰望著〉寫仰望星空的孩子對著夜空說:「媽媽──您到底是哪一顆?」〈有一個小孩〉寫村野中的小孩光著屁股唱歌:「歌繞著小孩/小孩繞著歌/他們纏在一起玩/聽著聽著/這個世界好像只剩下/那個小孩在那裡唱歌;通過孩童的眼睛看到的〈黑夜〉是「一隻黑貓」,傍晚被拋出屋外,「把這一天的日曆渲染成黑頁」,晨風來時,黑夜又濃縮,「縮成一隻黑貓/趴在門口睡著了」──滿溢童心,充滿童趣,語言率真,毫不造作,正是黃春明詩作的特色之一。

其次,作為小說家,黃春明的詩作也展現了不同於詩人的敘事手法,他擅長以場景和場景的置換進行敘事,營造情境。以收在詩集中的名作〈龜山島〉為例:


每當蘭陽的孩子搭火車出外

當他從車窗望著你時

總是分不清空氣中的哀愁

到底是你的,或是

他的

龜山島

蘭陽的孩子在外鄉的日子

多夢是他失眠的原因

他夢見濁水溪

他夢見颱風波蜜拉、貝絲

他夢見你──龜山島


外鄉的醫生教他數羊

一隻羊、兩隻羊、三隻羊

四隻濁水溪

五隻颱風

六隻龜山島


龜山島

每當蘭陽的孩子搭火車回來

當他從車窗望見你時

總是分不清空氣中的喜悅

到底是你的,或是

他的


詩分四段,每段一個場景,四個場景置換下來,宛然一部微電影。第一段呈現蘭陽的孩子離家北上,坐在火車上,臉上帶著哀愁,看著車窗外的龜山島的畫面;第二段,場景置換為外鄉工作的蘭陽孩子思鄉的夢境;第三段,寫夢醒後失眠的蘭陽孩子數羊的畫面;最後一段則寫蘭陽的孩子返鄉,望見龜山島的雀躍心境──這首詩之所以動人,不是因為意象,而是以敘事手法召喚讀者的想像與共鳴。他如〈菅芒花〉、〈茄子〉、〈我是風〉、〈紅燈下〉等,也都是以敘事手法表現動人之景的佳篇。

黃春明的詩,是率真之詩,多用日常口語寫出,以童心展開詩的想像世界,純樸而又充滿童趣;黃春明的詩,也以小說敘事筆法見長,透過場景、情節(有時是對話)和鏡像的置換,呈現動人之景,可以觸發讀者共鳴。這是一本看似「零零落落」,實則詩篇相互貫串,富含深刻情境的詩集。


【書評•散文】曹馭博/不厭其煩的血腥餽贈
曹馭博/聯合報

推薦書:林楷倫《偽魚販指南》(寶瓶文化出版)

讀林楷倫《偽魚販指南》時,腦中不停聯想起加拿大小說家Alistair MacLeod的短篇小說《當鳥兒帶來太陽》,一切都是鹹腥的浪花,就連海風都有血的味道,儘管命運貫穿其中,但依舊在失落與幾乎麻木之間,用延綿的口述搭上視覺畫面,餽贈了我們生活中幾乎喪失的煙火時刻。

《偽魚販指南》為近年非虛構書寫的扛鼎之作,生猛有力,讀到最後,會有深邃的悵然,讀者也隨著文字,慢慢打開感官(魚的氣味、互動畫面、人物的話語)進入作者犀利的語境:不俗濫,不狗血,不賣弄。例如〈女人魚攤〉中,帶領著「女子軍團」的阿娥姊,遭遇「軟爛的男人」後自立自強,成為魚市一方之霸,但「軟爛的男人」依舊存在,他們到底是怎麼與之共處的?該篇最後,畫面停留在阿娥姊的老公不幫忙搬貨,躲在車上跟別人傳Line,以及阿娥姊用手機傳漁獲照片給姊妹們——同樣是光耀臉龐,作者只說:「阿娥姊笑得很美。」便帶出了背後更多的無奈:早已不在乎婚姻,疑似偷情的老公其實是可憎的,但阿娥姊選擇了「顧好自己」,一種辛勤的樸實之美。

《偽魚販指南》除了有對於人物看似冷眼,卻又熱忱的描述,也有自身對於家庭衝突的重新建構。例如〈冰箱〉藉由不斷穿插對冰箱的描述,引領讀者進入與嗜賭父親緊繃的氣氛,冰箱即是家庭的縮影,而各種食物的氣味、殘渣、血液沾染內部,久而久之長出蛆蟲,要不停的刷洗,有一種薛西弗斯推石頭的永劫命題,但對家人們而言,這也是另類的「一千種哈姆雷特」——所有人都對家庭有不同的看法,例如父親總是將房內冷氣調到最低,讓垃圾堆不散發味道,但果蠅卻永遠存在,問題依舊留存;阿嬤認為冰箱不可能壞,東西可以永保如新,但東西塞得越多,人就越崩毀。冰霜就像債務,除霜後又會構築;食物腐敗的氣味像情感,那是阿嬤認為永存卻又不可得的家庭觀念;蟲卵則是對父親那份變形的愛:「驅逐不了,就讓他們凍著,在我的冰箱裡,別活也別死去。」當我們讀到最後,這句看似憤恨卻又無奈的話,將讀者心中共鳴的家庭之結重新繫緊了一遍,可謂殘酷,但又引出普世的情感。

木心〈棉靛〉提起舊俄文學「像一床厚棉被。在沒有火爐沒有水汀的臥房裡,全憑自己的體溫熨暖它,繼而便在它的和煦的包裹中了,一直到早晨,人與被渾然不分似的……」也許我們讀《偽魚販指南》時得靠自己的感官去感受它,如同〈切掉魚頭〉為公公買魚的婦人,不怕魚腥,親自擠海魚的泄殖腔,嗅聞其味;如同〈職業病〉邱伯的護腰,味道像阿公,它隱藏在縫隙中,等待人們去發現。在這個情感不復被指認,深沉的感官經驗鮮少被認知的快速時代,讀者急需這種書寫——稍許殘酷但又無比真實,一種不厭其煩的血腥餽贈。


【書評•小說】彭樹君/小說家寫給小說家
彭樹君/聯合報
《一紙相思》書影。(圖/聯合文學出版社提供)

推薦書:阮慶岳《一紙相思》(聯合文學出版)

《一紙相思》是七等生封筆前最後一篇小說的篇名,也是阮慶岳在七等生於2020年去世的隔年,以九個月的時間完成的作品,這是作者對七等生的追念與致敬,其中有著兩人之間似近還遠的情誼書寫,也有著對於七等生作品與人生的深刻剖析。

全書以六封書簡與三篇小說連綴而成,交織出現實與虛構的多重時空,文字成為迷宮,走著走著就進入另一個維度,讀著讀著就不知身在何處,分不清這是作者要對七等生說的話,還是作者心底的喃喃自語,也分不清這是曾經發生的真實,還是想像中的描寫,正如作者一開頭的自述:

「忽然想要給你寫一封信,雖然不知道你是否能接收我的話語與訊息。或者就是這樣的不能自我明確,讓我終於決定要提起筆來,因為我其實也不知道我接下來的所有陳述,有多少會是事實的複述,又有多少是我自己夢話般的幻想鋪陳。」

但文字創作的本質就是虛實交錯,現實與虛構之間的邊界從來並非涇渭分明,也無須追究,就像李龍第是亞茲別還是亞茲別是李龍第一樣,不會有真正的答案,也不需要有。一場洪水既是謎題也是謎底,也可能既非謎題亦非謎底。

於是書簡裡的「你」,小說中的「他」,這兩者之間的關聯與重疊,也就因此更撲朔迷離。也許是書簡中無法表達的,要藉由小說去完成,但那帶來的並不是更清晰,而是更朦朧。然而這本來就是生者與幽靈的對話,是小說家對他所喜愛的小說家的追憶,是一個靈魂對另一個靈魂的私密絮語,那其中幽微的情感是無須也無法對旁人清楚交代的部分,因此對他人來說就形成了濃霧瀰漫的幽徑。

但反而是這樣,讓人在閱讀的當下,奇妙地與七等生的創作連綴了起來,那樣迷離又孤獨的氛圍,也像是閱讀七等生作品的感受:你覺得自己好像讀懂了,又好像沒有;你覺得自己彷彿走在那條路上,又彷彿不是;你覺得自己似乎看見了一道光,那道光卻又一閃而逝;那樣的感受,或許正如書中的這段文字:

「那是我從來沒能真正明白的一種狀態。我可以意識得到那應該是透過放任自己的心靈與肉身去自在漂流,因此能與現實的時空,維持一種不必然連續的跳躍關係,有點像陽光穿過樹影灑落在地面上,那樣斑駁間斷的光影幻變景象。」

也因此,閱讀阮慶岳這本《一紙相思》像是走入一座迷宮花園,從任何一個入口進去,都可能走到任何其他地方,有許多路徑可以探索,有許多線索可以深入,有時荒草掩蔽,有時彷彿聞到花香,有時陽光溫柔,有時只能靠著月光前進,你總覺得此中一定有些什麼,可是那個什麼卻又始終若隱若現。你覺得自己正在迷路,同時卻也觀照著這個路迷的經驗,因為你知道自己終究還是在這座花園裡,而那其中還有許多未曾到達的風景。


【書評•散文】周茂春/一種世故的浪漫
周茂春/聯合報
《轉眼分離乍》書影。(圖/有鹿文化提供)

推薦書:賴瑞卿《轉眼分離乍》(有鹿文化出版)

福樓拜在《包法利夫人》中有許多精采的旁白,其中一段形容主角的性格,特別傳神,他是這麼說的:「她的意志像網一樣,有一條細繩拴在帽子,隨風飄蕩,總有慾望引誘,卻總有禮法限制。」這段話稍加修改,借來說明《轉眼分離乍》也很貼切,那就是作者的想像,隨風飄蕩,總有感性引誘,總有理性限制。

書名取自崑曲《虎囊彈□山亭》著名的曲牌〈寄生草〉,說的是魯智深醉打山門,不得已離開五台山,向師父辭別時的感嘆:「謝慈悲,剃度在蓮台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本該接著「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可惜作者沒有魯智深灑脫,總是有牽有掛,帶著親情友情的牽絆、人情冷暖的感嘆、世事滄桑的錘鍊。

他的浪漫是世故的,帶著對世情的了悟,回眸人生的意味,一種經歷辛酸,回首來路的感慨。在回眸的瞬間,所有的悲歡離合、酸甜苦辣,經歷時間的縱深、透過對生活的體會,都有豁達的感受,歡笑中有陰影,淒涼中有喜悅,昂揚中有憔悴,人生的滋味複雜。中年動筆的作者,筆鋒帶著不自覺的滄桑,以一種漫不經心,實則多情纖細的方式,訴說二十年來的心情,是本像雜誌的散文,像回憶錄那樣真實,所有哀樂輕輕抹過。就像作者自嘲:這是一本小人物的心情告白,筆調是浪漫的、心態是世故的、神情是悲憫的,寥寥數語往往點出複雜世態,令人回味。

譬如憑弔田單用火牛陣復國的古戰場〈即墨河畔〉,這是走過戒嚴時代的人們熟悉的故事。開頭就說:「田單因為退了齊軍,立了大功,被封為安平君,可是那一千頭牛的功勞,如何犒賞,書上可沒載。」這些倒楣的牛群,身上被繪上彩紋、披著黃布、牛角綁著利刃、牛尾被油脂點燃,狂奔敵營,還能活命嗎?人類自相殘殺,攻城掠地,牠們無辜被推上戰場,文中只是淡淡掃過,慈悲的讀者自會深思咀嚼。

〈函館的三個世界〉提到停泊在海邊的退休渡輪「摩周丸」,一艘往昔來往青森函館間,一次搭載一千兩百人的巨輪。海底隧道開通後,船員失業了,兩邊碼頭靠此維生的人,也失去依靠,渡輪成為海上博物館,在觀光客的讚嘆聲中,有無力者被時代拋棄的呻吟。

與書名同名的〈轉眼分離乍〉說的是台北榮總,路過石牌路時,起先只覺得這條路繁榮,「各種食肆店鋪,令人目不暇給」,可是筆鋒一轉,嘆道:「不過這繁華是醫院造就的,病患愈多,街上愈熱鬧,這榮景讓人有些悲涼,可想到附近商家以此維生,就覺得世事一細究,都透著悽涼。」

〈孤寂諸羅山〉則透過林爽文事件的柴大紀冤案,談到嘉義人的尷尬和他們的性格,作者言外之意,是當時台灣人普遍的尷尬,在吏治腐敗的清朝,在中央剝削地方,地方壓榨百姓,民眾被迫造反,身分只能在順民、亂民、義民之間擺盪,當然這是另外的故事,需要另一本書梳理。不過作者隱約地開了頭,令人有意猶未盡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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