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20日 星期日

江一豪/翩翩棄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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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21 第8279期  訂閱/退訂看歷史報份直接訂閱

人文薈萃 江一豪/翩翩棄物
辛牧/光
陳其豐/以移動賦形時間

  人文薈萃

江一豪/翩翩棄物
江一豪/聯合報
翩翩棄物。(圖/吳睿哲)
過了可以退休之後的很多年,罔市依舊住在工廠裡。知道我要採訪,推拖好幾次才答應。聽起來,她前半輩子過得跟人事資料一樣,安靜、穩定。生平大事,五根手指都用不完。作為那個時代,出身窮困的女性,很早就決定要認命,安安分分過日子,怎麼也想不到會被逼得鋌而走險,成為別人口中的無賴。

如果這樣也算作決定,那就算吧,不然怎麼辦。犯頭痛般,罔市熟練拿出隨身攜帶的藥膏,搽在太陽穴周圍反覆搓揉,貌似困惑地自問,事情要怎麼講?

「不然,我帶你自己去看好了。」

從生產線開始,爬上四樓開始層層往下看,看完一廠還有二廠跟三廠。沿途路過各式標語列隊,「精益求精」、「品質是企業的生命」、「以廠為家,以廠為校」,個個厲聲掙脫文字自身限制,迴盪出鏗鏘有力的訓示,催促眾人抖擻向前衝刺。

辛苦是有代價的。不然經濟部歷年頒發獎杯獎狀,為什麼要集中收在展示間顯眼處,就是要供來客見證,此乃打造經濟奇蹟的模範生啊。

走到總經理室門前,罔市猶豫一下,但還是讓我進去。蚊帳、浴巾等等起居用品,如同那些遍布廠房的突兀存在。不待我問,她幽幽補了句:「之前怎麼是這樣。」

潮起潮落,滿地都是被遺棄的。

過往幾度風光,此刻讓給斑駁但醒目的腥紅色噴漆覆蓋:「關廠之父,誤我一生!」、「還我退休金!」、「抗爭到底!」依稀還能滲出吶喊。

老闆跑了,拋下罔市她們變成關廠工人。

工廠、抗爭跟家,三者間的交織層疊,衝突協調再衝突,片刻不停正反合,裝置藝術般展示在我面前,但罔市看到的不是這個。她給自己煉成一套法術,讓時間能隨意回到十八歲那年:剛從其他工廠輾轉到此,總算找到歸宿這樣,用青春排滿班表。也不只是為賺錢,跟大家一起做事就好,加班愈多愈好,經理都說我們是在拚世界第一。

台灣曾經拿下的世界第一,從網球拍、雨傘、鞋子、電扇、熱水瓶到味精,五花八門。即使後來知道這叫廉價生產,但由政府帶頭宣傳,還是很有說服力。工人們都被感染了。除了賺錢,生命中從未贏過的榮譽,在此得到滿足。跟其他同事一樣,罔市終究忍不住掏出薪水,把公司當時最熱銷的收音機擺在宿舍床頭,由歌聲帶路去夢遊仙境。

那是她可以,翩翩起舞的年代。

什麼裝置藝術,這不是罔市要的。她很矜持地把不甘願埋得很深,偶爾才從細微的表情變化,透露往事。

那幾年,資本血液裡流動的基因,趨使企業不分大小出外尋找更廉價的勞動力,加上員工陸續符合退休資格,台灣到處都在惡性關廠,新聞報導不時可見勞工上街,追著老闆討要資遣費跟退休金。經濟奇蹟變成神話,連帶把罔市後半生的指望摔個粉碎。她是全廠最資深的女工,總經理說公司不能沒有妳,再做一年就好。

本該千篇一律的故事,被罔市她們十幾人像是走錯棚,橫生劇本沒有的戲碼,加演成超現實主義作品。

街頭抗議大半年,一毛錢也沒著落。沒辦法只剩這步,回去把緊閉的鐵門撬開。原本試探性地逗留,到後來乾脆接起水電,把家搬進工廠。白天輪流排班跟小黑、小黃二三隻留守,傍晚放學、下班的陸續回來,那個誰開始點火熱鍋,那個誰誰去揀菜、擺碗筷,那個誰誰誰趕快寫功課。吵吵鬧鬧三兩下,粗茶淡飯搭配電視新聞上桌,多摻點鹽巴、醬料,也是一頓家常飯。

營業大廳已無賓客來訪,日光燈下只有罔市她們。微弱的身影在閒聊間隨著夜深散去,讓抗爭日誌又多加一天。

說起來,會遇到什麼事,也是時代在決定。要怪就怪窮人運氣差,一旦起風,往往得先低頭。如果罔市她們沒回來,事情也就不了了之,後來有人看上這塊地,終於有機會算算這筆帳。

在我採訪完幾個月後,自救會接到通知說法官要來,罔市匆忙趕回工廠。這天,等了很久。疑懼、期盼、委屈、憤怒,還有那些不知道該怎麼講的,經年累積的滋味,爭先恐後竄向腦門,著實讓人迷茫。耳際嗡嗡作響,搽上藥膏也不見效。整場會議聽下來,感覺像在鬼打牆。

其實她明白,法官來就是要為點交作準備。

說到底,還是老闆會算,先把廠房、土地抵押給銀行搞一票,把工人丟了再省一筆。那我們算什麼,勞基法算什麼?「過去,算國家對不起你們。」嗯,還像句人話,大家開始跟法官訴苦。「但很抱歉,這裡已經被拍賣,依法要請你們離開。」哼,這就是法律,只會放屁。

原本懷揣的一絲僥倖,至此完全破滅。

在工運團體協助下,老老少少動員起來。像隻作繭的蠶,竭力把所有拖得動的鐵架,一圈圈將廠房圍起來。怕不夠牢靠,還用點焊跟鎖鏈纏繞加固。對於這種守勢策略,有人主張放手一搏:至少要給社會來個震撼!之後說幹就幹,趁夜來回好幾趟貨車,不斷把汽油送進這座堡壘,宣示飛蛾只有撲向熊熊烈焰才是真正蛻變的最後救贖。

罔市沒有意見,她配合大家,盡本分做事,默默等待點交。

當天一早,我在對街隔著輕薄門板,偷聽法官跟警方進行勤前教育:「大家可能會懷疑,我們為什麼要用這麼多的公權力來對付。那其實,這間工廠被人家占據八、九年,然後他跟你勒索五千四百萬,你願不願意給他?」「這些人的訴求是,公司積欠他們半年以上的工資跟資遣費,但是這個負債的對象是這個電子廠的老闆,並不是拍定人。所以我們可以輕易地分辨出,執行公權力的正當性。」

聽著聽著,我聽見自己亂糟糟的心跳聲,「今天來這邊,只是要把他們的占用,從房子裡面清出來,最後再把他們請出這塊土地上。」

講完,法官便指揮警力跟怪手陸續越過馬路朝罔市她們這邊開拔。「捍衛家園,保障人權!」由聲援者組成的人牆試圖阻擋,隨著雙方短兵相接,肉身改以激昂口號抵抗:「財團打手!財團打手!」一波波衝突,在民意代表來回穿梭下暫緩。從早上八點到下午三點,這場協商,出乎意料最終以買家願意提供補償金,和平收場。

太好了,工人終於靠自己討回公道。我這股喜悅,隨即被迅速傳播的耳語澆熄,大意不外是「玩假的」,或是「等著看,看他們接下來怎麼分錢」,雖然都壓低聲量,但連我都聽得到,想必罔市也知道。

折騰那麼多年,最後變成一件丟臉的事。就像那次,她難得興致好,「走,帶你去雜貨店,我自己也好久沒去了。」老闆娘聽到這位老主顧居然還住在工廠,也沒問所為何來,馬上面帶不屑:「沒志氣,再去找房子就好了啊。」罔市不爭論,付完錢掉頭就走。

我跟在後面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麼安慰。直到多年後,我才想到,應該跟她分享自己在三鶯部落遇到的事。

某個傍晚,有名警員騎著機車揚塵而至:「縣長待會要來。」一陣騷動後,大家很快達成共識:「先把聚會所掃乾淨!」奇怪,為什麼這是第一反應,而且沒有爭議?接著就是比較細緻的討論跟盤算:「要不要點燈?」當時發電機是部落唯一的電力來源,得省著點用。縣長要來,拉開發電機應該不過分?「不要啦,是他拆我們的家。點蠟燭,讓他知道我們有多苦!」這個提議顯然也獲得共識,才能成為縣長回憶的一部分。

縣長後來公開說,就是那天,讓他理解都市原住民的處境。

或許我們作了場戲,精確地說,應該是真實狀態的臨演。但對方又何嘗不是?差別在於,弱勢者上舞台的籌碼少,代價大,而且演技差。在《朱教授老闆的暑假作業》這部紀錄片裡,一群女工同樣在追債,看到跟大家捉迷藏的老闆終於現身,討價還價後同意七折八扣清償薪資。女工原本緊繃的面容,瞬間情不自禁開始掉淚,而他竟也慈祥地摟著她們,輕聲安慰,宛如當年那個大家長一直都在。

離開工廠後,罔市想要作個小生意。我說這樣很好,因為如果沒有被耽擱,那是早該實現的事。「如果可以,也要找個時間去改名。」當年我才二十六歲,不懂這個決定背後的意味深長。眼看沒有回應,她自覺失言,馬上轉移話題:「欸,之後要幫我搬家喔。」

那時我剛開始跑單幫,罔市很快成為常客,總拎著那幾包黑色塑膠袋,在不同的廉價套房流轉。直到離世前,她也沒去改名,最後一個職業還是女工。

這沒什麼不好,只是很可惜,沒能跟她多說一點。時代確實有進步,制度也在改,變得更講道理、懂斯文,讓人叛逆不起來。不過為了討生活,領薪水的一樣得挨個被秤斤論兩,用身體跟時間搾出薪資,換算成未來只有明天,再多想就是笑話。還是年輕人看得透徹,早就知道別浪費力氣,認真就輸了。

罔市,妳不孤單。在輕飄飄的時代,孤單是最熟悉的朋友。我很慶幸,自己在那個善感的年紀,就認識妳們,同樣在離開之後仍時常會繞回去看看,直到廠房改建成大樓為止。這段旅途埋入心裡,長出揮之不去的沉重感,提醒我,沒有人活該本來就是棄物。

罔市的話很少,轉瞬就消失在人群裡,遙遠地走進很久很久以前。她總是這樣,宛如自己不曾存在。

於是這次我決定,請她留下來,多講一點。


辛牧/光
辛牧/聯合報
夜撕下一張報紙

貼住天空


讀著讀著

不小心戳了一個洞


我們終於

看到了光



陳其豐/以移動賦形時間
陳其豐/聯合報
導演盧建彰(左)、詩人潘家欣。(圖/本報記者曾吉松攝影)
2024年9月27日,「星期五的月光曲」文學沙龍,由導演盧建彰和詩人潘家欣對談,有鹿文化編輯施彥如主持。

盧建彰生於台南安平,常年移動於他鄉與故鄉之間,他爬梳獨屬故鄉的滋味與記憶,重新定義人地關係。沙淘宮前的菜粽簡單純粹,老闆夫婦堅持一切手工自製,凌晨四點,粽香摻和著竹葉香,賣完即收攤。「足夠就好,這就是一種節度」,盧建彰說。一起吃飯的人,往往令食物的滋味更加鮮明。他在散文集《拍拍翅膀回台南》中,以菜粽之形類比仰之彌高的山岳,回憶一位嶔崎磊落的長輩。

《拍拍翅膀回台南》副標題為「寫給女兒與安平的情書」,盧建彰提及,安平古堡旁一棵百年榕樹,前陣子倒於颱風,令他深受震撼。這棵樹參與數代安平人的日常,也見證他的創傷:好友離世,母親病危,老狗安樂死,盧建彰發現自己一路成為被留下的人。於是他跑步,跑步時「汗水與淚水會混在一起」,別人就不知道他在哭。

同樣來自台南,潘家欣畢業於師大美術系,而後回鄉工作。移轉於南北城市,她認為離開固定位置,才能看清事件全貌。《玩物誌》記錄她的台北生活與「戀物史」,各種小玩具承載故事,形塑生命樣貌。然而,年齡漸長,勢必會向許多人事物說再見,迷戀或反迷戀,其實是與自己的對話。潘家欣以動畫《玩具總動員》為例,說明有些東西不是刻意放手,緣分到了,彼此的路就會自然岔開。

成為母親後,水墨是潘家欣母女二人的共同玩具。女兒的塗抹參與建構作品視覺,令潘家欣思考創作過程中,女兒扮演什麼角色?長大後又會成為什麼樣的人?她著迷於美麗的不可預期性,意識到自己「原來什麼都不知道」:「我很晚才知道/身為藝術家/能辦到的事非常少/非常小/藝術家的手/就適合做小小的事/例如幫蝴蝶/重建缺損的翅膀/讓牠自由」(〈新耳朵〉)。

盧建彰認為「我不知道」是創作的重要基礎,如果什麼都知道,就可以離開了。正是因為「不知道」,才使我們還在這裡。他十分珍惜與家人的相處時光,女兒的稚言「我要去可愛了」,在盧建彰心中上升至哲學層次,他反思生命中的種種困惑,什麼是愛?人如何值得這份「愛」與「可愛」?喜歡自己,才能用喜歡的心與一切互動,潘家欣的女兒睡前習慣細數喜歡的東西,最後是「我喜歡我自己」,她也邀請現場聽眾一起練習這句話。

這幾年,每當身心俱疲,不喜歡自己時,潘家欣選擇回頭做陶藝。泥土可以隨意揉捏,也能為之賦形。拉胚過程反映當下身心,當泥土飛出去或破損,就是一種直截的提醒:「你今天狀態不好喔。」奇妙的是,如果足夠耐心,陶藝也是復原的空間,能把自己「磨」回來。

陶器成形後敷以釉藥,從原料到製作,經歷火的重重考驗,以時間換取色澤。潘家欣尤其在意成品的支釘痕,支釘座在高溫下隔絕陶器與底板,用完即棄,如同各種美好事件的推手,「而我們往往看不到托起夢的人」。施彥如笑稱,支釘座的存在,就像編輯的定位。盧建彰曾與陶藝家林信志跨界合作,帶領身心障礙者製陶,策畫展覽「合起來時,要裝些什麼?」。其中,林信志故意打破陶器,或復以「金繼」密合,或實現另類裝載,盧建彰因此感悟,面對殘缺時,可以有不同的思維方式。

破掉便壞了嗎?有時不完美反倒成就更多可能。隨著兩人的分享,觀眾一起移動,也重新發掘自我與世界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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