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可以退休之後的很多年,罔市依舊住在工廠裡。知道我要採訪,推拖好幾次才答應。聽起來,她前半輩子過得跟人事資料一樣,安靜、穩定。生平大事,五根手指都用不完。作為那個時代,出身窮困的女性,很早就決定要認命,安安分分過日子,怎麼也想不到會被逼得鋌而走險,成為別人口中的無賴。如果這樣也算作決定,那就算吧,不然怎麼辦。犯頭痛般,罔市熟練拿出隨身攜帶的藥膏,搽在太陽穴周圍反覆搓揉,貌似困惑地自問,事情要怎麼講?
「不然,我帶你自己去看好了。」
從生產線開始,爬上四樓開始層層往下看,看完一廠還有二廠跟三廠。沿途路過各式標語列隊,「精益求精」、「品質是企業的生命」、「以廠為家,以廠為校」,個個厲聲掙脫文字自身限制,迴盪出鏗鏘有力的訓示,催促眾人抖擻向前衝刺。
辛苦是有代價的。不然經濟部歷年頒發獎杯獎狀,為什麼要集中收在展示間顯眼處,就是要供來客見證,此乃打造經濟奇蹟的模範生啊。
走到總經理室門前,罔市猶豫一下,但還是讓我進去。蚊帳、浴巾等等起居用品,如同那些遍布廠房的突兀存在。不待我問,她幽幽補了句:「之前怎麼是這樣。」
潮起潮落,滿地都是被遺棄的。
過往幾度風光,此刻讓給斑駁但醒目的腥紅色噴漆覆蓋:「關廠之父,誤我一生!」、「還我退休金!」、「抗爭到底!」依稀還能滲出吶喊。
老闆跑了,拋下罔市她們變成關廠工人。
工廠、抗爭跟家,三者間的交織層疊,衝突協調再衝突,片刻不停正反合,裝置藝術般展示在我面前,但罔市看到的不是這個。她給自己煉成一套法術,讓時間能隨意回到十八歲那年:剛從其他工廠輾轉到此,總算找到歸宿這樣,用青春排滿班表。也不只是為賺錢,跟大家一起做事就好,加班愈多愈好,經理都說我們是在拚世界第一。
台灣曾經拿下的世界第一,從網球拍、雨傘、鞋子、電扇、熱水瓶到味精,五花八門。即使後來知道這叫廉價生產,但由政府帶頭宣傳,還是很有說服力。工人們都被感染了。除了賺錢,生命中從未贏過的榮譽,在此得到滿足。跟其他同事一樣,罔市終究忍不住掏出薪水,把公司當時最熱銷的收音機擺在宿舍床頭,由歌聲帶路去夢遊仙境。
那是她可以,翩翩起舞的年代。
什麼裝置藝術,這不是罔市要的。她很矜持地把不甘願埋得很深,偶爾才從細微的表情變化,透露往事。
那幾年,資本血液裡流動的基因,趨使企業不分大小出外尋找更廉價的勞動力,加上員工陸續符合退休資格,台灣到處都在惡性關廠,新聞報導不時可見勞工上街,追著老闆討要資遣費跟退休金。經濟奇蹟變成神話,連帶把罔市後半生的指望摔個粉碎。她是全廠最資深的女工,總經理說公司不能沒有妳,再做一年就好。
本該千篇一律的故事,被罔市她們十幾人像是走錯棚,橫生劇本沒有的戲碼,加演成超現實主義作品。
街頭抗議大半年,一毛錢也沒著落。沒辦法只剩這步,回去把緊閉的鐵門撬開。原本試探性地逗留,到後來乾脆接起水電,把家搬進工廠。白天輪流排班跟小黑、小黃二三隻留守,傍晚放學、下班的陸續回來,那個誰開始點火熱鍋,那個誰誰去揀菜、擺碗筷,那個誰誰誰趕快寫功課。吵吵鬧鬧三兩下,粗茶淡飯搭配電視新聞上桌,多摻點鹽巴、醬料,也是一頓家常飯。
營業大廳已無賓客來訪,日光燈下只有罔市她們。微弱的身影在閒聊間隨著夜深散去,讓抗爭日誌又多加一天。
說起來,會遇到什麼事,也是時代在決定。要怪就怪窮人運氣差,一旦起風,往往得先低頭。如果罔市她們沒回來,事情也就不了了之,後來有人看上這塊地,終於有機會算算這筆帳。
在我採訪完幾個月後,自救會接到通知說法官要來,罔市匆忙趕回工廠。這天,等了很久。疑懼、期盼、委屈、憤怒,還有那些不知道該怎麼講的,經年累積的滋味,爭先恐後竄向腦門,著實讓人迷茫。耳際嗡嗡作響,搽上藥膏也不見效。整場會議聽下來,感覺像在鬼打牆。
其實她明白,法官來就是要為點交作準備。
說到底,還是老闆會算,先把廠房、土地抵押給銀行搞一票,把工人丟了再省一筆。那我們算什麼,勞基法算什麼?「過去,算國家對不起你們。」嗯,還像句人話,大家開始跟法官訴苦。「但很抱歉,這裡已經被拍賣,依法要請你們離開。」哼,這就是法律,只會放屁。
原本懷揣的一絲僥倖,至此完全破滅。
在工運團體協助下,老老少少動員起來。像隻作繭的蠶,竭力把所有拖得動的鐵架,一圈圈將廠房圍起來。怕不夠牢靠,還用點焊跟鎖鏈纏繞加固。對於這種守勢策略,有人主張放手一搏:至少要給社會來個震撼!之後說幹就幹,趁夜來回好幾趟貨車,不斷把汽油送進這座堡壘,宣示飛蛾只有撲向熊熊烈焰才是真正蛻變的最後救贖。
罔市沒有意見,她配合大家,盡本分做事,默默等待點交。
當天一早,我在對街隔著輕薄門板,偷聽法官跟警方進行勤前教育:「大家可能會懷疑,我們為什麼要用這麼多的公權力來對付。那其實,這間工廠被人家占據八、九年,然後他跟你勒索五千四百萬,你願不願意給他?」「這些人的訴求是,公司積欠他們半年以上的工資跟資遣費,但是這個負債的對象是這個電子廠的老闆,並不是拍定人。所以我們可以輕易地分辨出,執行公權力的正當性。」
聽著聽著,我聽見自己亂糟糟的心跳聲,「今天來這邊,只是要把他們的占用,從房子裡面清出來,最後再把他們請出這塊土地上。」
講完,法官便指揮警力跟怪手陸續越過馬路朝罔市她們這邊開拔。「捍衛家園,保障人權!」由聲援者組成的人牆試圖阻擋,隨著雙方短兵相接,肉身改以激昂口號抵抗:「財團打手!財團打手!」一波波衝突,在民意代表來回穿梭下暫緩。從早上八點到下午三點,這場協商,出乎意料最終以買家願意提供補償金,和平收場。
太好了,工人終於靠自己討回公道。我這股喜悅,隨即被迅速傳播的耳語澆熄,大意不外是「玩假的」,或是「等著看,看他們接下來怎麼分錢」,雖然都壓低聲量,但連我都聽得到,想必罔市也知道。
折騰那麼多年,最後變成一件丟臉的事。就像那次,她難得興致好,「走,帶你去雜貨店,我自己也好久沒去了。」老闆娘聽到這位老主顧居然還住在工廠,也沒問所為何來,馬上面帶不屑:「沒志氣,再去找房子就好了啊。」罔市不爭論,付完錢掉頭就走。
我跟在後面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麼安慰。直到多年後,我才想到,應該跟她分享自己在三鶯部落遇到的事。
某個傍晚,有名警員騎著機車揚塵而至:「縣長待會要來。」一陣騷動後,大家很快達成共識:「先把聚會所掃乾淨!」奇怪,為什麼這是第一反應,而且沒有爭議?接著就是比較細緻的討論跟盤算:「要不要點燈?」當時發電機是部落唯一的電力來源,得省著點用。縣長要來,拉開發電機應該不過分?「不要啦,是他拆我們的家。點蠟燭,讓他知道我們有多苦!」這個提議顯然也獲得共識,才能成為縣長回憶的一部分。
縣長後來公開說,就是那天,讓他理解都市原住民的處境。
或許我們作了場戲,精確地說,應該是真實狀態的臨演。但對方又何嘗不是?差別在於,弱勢者上舞台的籌碼少,代價大,而且演技差。在《朱教授老闆的暑假作業》這部紀錄片裡,一群女工同樣在追債,看到跟大家捉迷藏的老闆終於現身,討價還價後同意七折八扣清償薪資。女工原本緊繃的面容,瞬間情不自禁開始掉淚,而他竟也慈祥地摟著她們,輕聲安慰,宛如當年那個大家長一直都在。
離開工廠後,罔市想要作個小生意。我說這樣很好,因為如果沒有被耽擱,那是早該實現的事。「如果可以,也要找個時間去改名。」當年我才二十六歲,不懂這個決定背後的意味深長。眼看沒有回應,她自覺失言,馬上轉移話題:「欸,之後要幫我搬家喔。」
那時我剛開始跑單幫,罔市很快成為常客,總拎著那幾包黑色塑膠袋,在不同的廉價套房流轉。直到離世前,她也沒去改名,最後一個職業還是女工。
這沒什麼不好,只是很可惜,沒能跟她多說一點。時代確實有進步,制度也在改,變得更講道理、懂斯文,讓人叛逆不起來。不過為了討生活,領薪水的一樣得挨個被秤斤論兩,用身體跟時間搾出薪資,換算成未來只有明天,再多想就是笑話。還是年輕人看得透徹,早就知道別浪費力氣,認真就輸了。
罔市,妳不孤單。在輕飄飄的時代,孤單是最熟悉的朋友。我很慶幸,自己在那個善感的年紀,就認識妳們,同樣在離開之後仍時常會繞回去看看,直到廠房改建成大樓為止。這段旅途埋入心裡,長出揮之不去的沉重感,提醒我,沒有人活該本來就是棄物。
罔市的話很少,轉瞬就消失在人群裡,遙遠地走進很久很久以前。她總是這樣,宛如自己不曾存在。
於是這次我決定,請她留下來,多講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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