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柏霖/有一些冒犯是為了被看見
給珮芬:
談創作上的冒犯這回事,總有兩個形象冒出我腦海:一個是如柯南動畫會出現的黑影人,打開門躡手躡腳要逃出房間;另一個是早上醒來床邊還有另外一個人沒醒,而你必須出門了,所以小心翼翼不要吵醒他。我困惑過一段時間,為什麼只要想到創作上的冒犯,我首先想到的不是冒犯這個行為是什麼,而是冒犯這個行為的姿態是什麼。後來我才意識到,那個「極盡所能不要被發現,想要不被發現地離開」這樣的姿態,或許就是創作上的冒犯之所以,對我來說,是健康的原因。如果沒有小心翼翼,沒有不想被發現的念頭和行動,那這種行為,在創作上,或許就只是針對,更像是一種針對特定對象、族群或命題的攻擊,但我不認為冒犯是這樣的。我認為創作上的冒犯,是小心翼翼的,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因為早上了,我們必須工作,也許真的會不小心吵醒枕邊人,但此刻我們必須離開房間。
小心翼翼走出房間,已經很努力安靜了,但仍舊吵醒了伴侶。像是犯了一個有心之過,並非刻意犯錯,而是已經努力不要摔破,卻仍然摔破很珍貴的玩具──無心之過不是我的錯我已經小心了,這似乎透露某種我將創作這一回事,想得太神聖太重要了的問題。而這樣的神聖想像,在韓炳哲的書中也有一些呈現。韓炳哲在Saving beauty(編按,簡中譯為《美的救贖》)裡頭提到平滑美學,我認為可以回應我上面的說法,他指出一種圓滑、平順,沒有尖銳刺角的藝術產品。以iPhone為例,這種「藝術」磨平了銳角,光滑、無縫且排斥可能造成傷害或阻力的元素,缺乏對他者的否定性,只是為了刺激消費而生。這似乎可以用來佐證我所認為在創作上「冒犯」的某種健康價值。
▋創作上的冒犯,會不會變成只是兩種立場的僵持
不過談及健康,或許就必須得談談它的不健康。韓炳哲對現代藝術消費的看法,製造了我更多的困擾,這些困擾也是這次和你的對話,我想要試著釐清的問題,關於創作上的冒犯,我想要問你:
像是,我們創作時,或多或少會抱持著去觸碰、挑戰邊界的想法,不必然目的如此,但或許推進創作的其中一部分燃料是這個,是我們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在這裡,那個「不可為」不是違法亂紀,而是我們知道常規大眾或許並不接受或不知道這樣的事情,但我們認為這是大眾需要知道的。換句話說,我們之所以會去觸碰一些界線,是因為我們在乎那些界線。但如何讓讀者知道,創作中或許有一些看似「冒犯」的內容,目的並非攻擊,而是希望指出一些問題,並且讓這些問題能被夠多人看見?我們兩個的詩作,算是差不多同期被大眾看見的,當時我並不認為在社會大眾的視角中,負面情緒是個被接受的東西,這種「原本就存在,但很少被提及」的狀況,其實對那些平常不需要(也不會)看見這些情緒的人來說,那就是一種冒犯。我就滿常聽到「一定要寫得情緒這麼滿嗎」這種質疑,關於這類型的質疑,你會怎麼看待?
像是,我也確實觀察到,現代或許因應社群使用的習慣,大眾更容易表達自己對於「被作品冒犯」的感受,也更容易否定多數與自己原有的觀點、概念不同的作品。比如說,我們兩人都策展過台北文學捷運公車詩展,你曾選過鄭琬融的詩〈鱷魚〉,我曾選過李柏欣的詩〈好暈〉,這兩首詩同樣都被許多熱心民眾指出「這也是詩喔?」這些對我來說,也都是讀者被作品「冒犯」後的反應。我並不覺得大眾被這樣的作品「冒犯」有什麼問題,我認為大眾完全可以擁有自己的見解,作為台灣創作者,這是我們的自由。但我的困惑,也是我對於創作上的「冒犯」一事,愈來愈猶豫的原因,是我們似乎總是只能停在「哈哈哈這也是詩喔我國小也寫得出來」vs.「詩有很多脈絡而這些詩是因為__原因而如此撰寫」這樣的僵局。我想我的困擾是,創作上的冒犯,到頭來會不會變成只是兩種立場上的僵持?有誰因為這樣的爭論,而更明白詩,更明白文學,或者更明白自己?
▋遮蔽是為了凸顯
像是,比較常撰寫流行詩的我們,是在用流行抵抗某種僵化的思想嗎?會不會我們以為的冒犯,只不過是把自己的生存焦慮外部化?會不會我們是在把自己的痛苦外包給大家,就像是詛咒,就像是《七夜怪談》?會不會我們寫下的句子,都像是那個錄影帶,讓一個人看到,傳染給下一個人,把自己的崩潰轉移給下一個人?
像是,我也曾經看過一些批評,對你,或者對我,認為我們的創作迎合討好大眾,流行媚俗。有些創作者喜歡宣稱,詩是抵抗的,文學是抵抗的,我大多數時刻都不能說是反對這樣的認知,但總覺得這種認知少了一點什麼。那種,藝術、文學,是要挑戰大家的認知,揭開現實的濾鏡,讓大家把世界看得更清楚。這些說法我不覺得是錯的,但好像也沒辦法說「這是對的」。我總感覺創作像是在使用濾鏡,沒有揭開任何東西,反而是種遮蔽,遮蔽是為了讓某些東西被凸顯,某些重點被看見。我們如何分辨自己是否在抵抗世界,還是我們以為的抵抗,只不過是一種迎合?有個常聽到批判資本主義社會的說法是,資本主義擅長收編,會將所有抵抗資本主義的存在,納入自己旗下,變成體系的一員。無論是否想要,我們會不會都在成為體制的成員?
暫時留下最後一個問題,否則這個相對論即將成為《一千零一夜》了。關於創作上的冒犯,我還有一個小問題:
會不會我們以為創作時我們的冒犯,只不過是一種消費?會不會其實我們以為的抵抗,只不過是消費自己悲傷的姿態?
□ □ □ □ □ 柏霖
徐珮芬/創作本身即是一種冒犯
給柏霖:
與其說是《一千零一夜》,我覺得這次的對談,更像是《看不見的城市》中,馬可波羅和忽必烈,在不存在的花園裡,交換著那些不值得其他人相信的、關於遠方的城市傳說。同時,陌生的風景和不斷冒出來的疑問,讓我懷疑暗處藏著不只一雙眼睛,以純然的惡意窺視著談話的兩人,隨時會伸出手掐住我們的喉嚨。
如果一本詩集就是一座城市,是否有人和曾經的我一樣,經常幻想在那些當年深信不疑的作者寫下的字中,必然有一個家?不只是你,不只是我,相信創作者們都有這樣的經驗:讀者湊過來親狎又羞澀地低語:「是你們寫下的那些東西『拯救』了我。」許多時候,我不作聲想著:你搞錯了。其實是這些東西把你拉進了深淵。你沒有自己想的那麼不快樂。你只是不小心看到一卷庸俗的恐怖錄影帶,把導演和編劇的崩潰,誤認成是你的黑洞。
但要指出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很難。太難了,也沒有必要。
▋打上句號那一刻,褻瀆便完成了
此刻,我正在想:如果要認真討論冒犯,我們是否有可能繞過創作的核心(即我為什麼寫、為誰而寫),假裝有一些類似「規則」的東西存在,並且相信這些規則適用於這個場域裡的所有人?
回到你的第一個問題。每次面對「情緒過剩」的質疑,我總是想到郭品潔〈我相信許美靜〉的倒數兩句:「詩像愛,這一次做得再好,不能免除下一次。/我相信軟管的盡頭,我們又靠近了一點。」──我的想法曾經再簡單不過了:只要創作者全心寫自己想寫的事情,就不會造成任何傷害──然而,就像你描述的,不管我們再怎麼躡手躡腳起床,還是無可避免的會干擾到身旁的那個人,彷彿從我們眼睛睜開的那一瞬間,冒犯就注定要在不久的未來發生了。創作本身即是一種冒犯,褻瀆在打上句號的那一刻便無藥可救地完成。到頭來,也只剩下創作者一個人相信:寫出這些令我痛苦的事,受傷的只有我自己。
我不清楚你是否已經習慣這種悲哀感,但我猜你應該是一樣的。就我來說,比起寫詩剛開始「被看見」,總是急著想要澄清、想要證明,覺得自己有許多委屈經常被視而不見的那個時期,此刻的我,大部分時候全然放棄抗拒「被誤讀」。寫到這裡,突然想起從前瘋狂迷戀莒哈絲時,讀了《情人》和《中國北方來的情人》後,總無法停止想像男主角的肉體該有多蒼白、多孱弱,並且很執拗地宣稱這就是他們的性愛讀起來如此絕望、閃閃發光的緣故,結果在電影中,男主角是由演員梁家輝來飾演……當時的我只覺得,看到電影(包括我在內)所有的「原作廚」,都應該深深地感到被梁家輝寬闊的胸膛給冒犯了──等等,這其實應該屬於我們下一階段討論「被冒犯」的範疇,於此提到這件小事,只是為了確認:已經越來越少事會讓現在的我感到失望了,包括讀到關於台北捷運公車詩文的各種討論。
▋創作者難逃網紅化的命運
台北捷運公車詩文展的留言處,在我看來經常是一種大型狂歡派對。特地把那些留言一則一則點開來讀,是因為我十分想知道:當那些(我幾乎不認識的)人們熱烈堅持「如果這就叫做現代詩的話那我念幼稚園的姪女也能寫」、「路/就是一條/直直的」之際,表示他們心中對於詩歌絕對有一個明確且不可動搖的想像,明確到我幾乎相信他們都比我更接近詩。可惜的是,我也沒能辦法在那些留言中找到同時具備原創性和說服力的論述,讓我知道更多關於詩的祕密。
對我來說,這正是一座透明社會的美麗和哀愁:太多時候,評論你的人甚至根本不是你的讀者,並且不只是文學領域,許多創作者的努力,都極有可能只在本人被炎上的時候,才稍微被大眾看見。在此,請允許我很粗暴地使用「共業」一詞來囊括這些景況:沒有一個創作者能逃離被網紅化的命運,並且好與壞都得承受。這是所有仍在想著「被看見」的詩人,要花上好長一段時間,也不一定寫得完的考卷。
如果說詩歌該是用來「抵抗」某陣風浪的,我在思考這個動詞的時候,腦中浮現一個畫面:兩具相互依賴又彼此憎恨的身體,在砂礫不斷落下的場景中仍要擁抱對方。這景象出自敕使河原宏的電影《沙丘之女》(改編自安部公房的長篇小說)。在故事中,被設局掉進陷阱的主角,如果不和另一個女人(毫無疑問她也是這幅景況的加害者之一)做愛,便得面臨更殘酷的靈魂拷問:我到底想出去,還是留下來?關於這個故事,我暫且不說得太多,舉這部片為例,想表達的不過是:關於抵抗,想要往上走並不是只有一種方法;向下沉淪,也不意味著放棄。
▋坐到最後一刻才離場
柏霖,與你談論這一切的同時,我自然也戰戰兢兢地想著:自己到底犯下過幾次類似的錯誤?在所謂的文學圈待了一段不算長也不短的時間,我們究竟有沒有變成那個在電影院坐到最後一刻才離場的傢伙,堅持要待到銀幕上所有的工作人員清單跑完,不是為了尊重文化產業什麼的高尚理由,只是想表達自己的品味與耐心,遠勝過其他提前離場的觀眾?我在讀那些「詩不應該只是如此」的討論時,是否也壓抑著(我以為那並不應該在一個成熟的創作者身上出現)憤怒,卻又不敢理直氣壯地上去回覆:你們才是那些不懂詩的人,你們根本無法想像,我曾經讀到過多美的東西……
突然覺得,一切應該要在這裡暫時打住了。如果再講下去,一定會回到一切的初始:我們為何而寫?為誰而寫?進一步問:如果書寫必然冒犯誰,不也代表我們同時也取悅了另一群人?這些爛事,是有可能避免的嗎?
我還是忍不住要說,我真的好喜歡你提出的關於錄影帶的比喻。或許我就是那種「因為我不快樂所以我希望所有讀到我的詩的人都不要快樂,這樣一來我才能快樂」。如果我必須說寫作是為了抵抗,那麼我會說寫作就為了抵抗這個經常莫名其妙正向的世界(包括自己)。至於你說創作像是在使用濾鏡,我會說對我而言,反正無時無刻都得透過濾鏡(也許是馬賽克)感知一切,否則早就徹底崩潰了……這樣說來,在創作的時候,我反而是比較清醒的(雖然我們的作品都經常被說很瘋就是了)。
□ □ □ □ □ 珮芬
徐珮芬花蓮人。清華大學台文所碩士。出版詩集《還是要有傢俱才能活得不悲傷》、《在黑洞中我看見自己的眼睛》、《我只擔心雨會不會一直下到明天早上》、《夜行性動物》、《您撥打給神的電話號碼是空號》,小說《晚安,糖果屋》。
潘柏霖
1993年生,得過文學獎,出過書,是個人類。
星期五的月光曲預告
徐珮芬、潘柏霖 將於3月28日晚上7:30-9:00在孫運璿科技□人文紀念館對談
免費入場,歡迎與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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