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氣根垂落的榕樹，就像是一種輕聲的提醒
好幾年前到澳洲拜訪國中同學，他國二移民後我們便再也沒見過面，但期間一直保持聯繫，從書信、通訊軟體再到網路社群，不知不覺也十多年了。兩人一見如故，話匣子打開後就停不了，最深刻的記憶之一是從機場往他家的路上，我的目光一直無法從公路兩旁高聳的桉樹移開，像是被主人帶出門兜風的小狗，不停向車窗外張望所有新鮮的事物與風景。我甚至舉起相機拍照，對著朋友讚嘆這樹真美。他十分訝異，這種在阿得雷德市區如此普通的行道樹，在觀光客眼裡竟是如此稀奇的東西。
後來又過了幾年，在一場講座聽幾位日本人在台灣徒步和騎單車的旅行經驗，其中一位講者提到他特地在一棵大榕樹前停下了腳步，因為他從沒看過這種鬚根，密密麻麻地垂降在半空中像一幅門簾，實在太特別了。我眼睛盯著他展示在投影幕上和榕樹煞有其事的合影，內心裡默默爆發的驚呼，應該和我那位國中同學一模一樣。台灣那種長滿根鬚的榕樹又稱正榕，在日本並非絕跡，只是多半分布在氣候較溫暖的九州南部和沖繩，所以生活範圍在關東地區的他，應該真的是第一次看到榕樹。
此後每次看到氣根垂落的榕樹，都像是一種輕聲的提醒，提醒自己不要忽略日常的美好，那些生活中看似不起眼的事物，在他人眼裡可能是彌足珍貴的寶藏。這種俯拾即是的道理雖然老套，但撿起來拍拍灰塵，依然能透出令人悸動的光芒。也因為這個緣故，往後爬山的時候總是會特別留意榕樹，把它當作一種標記，用來識別與回憶，而其中最有感情的，應該就是隱身在大肚山步道群之中的幾棵大榕樹了。
從外地搬到台中將近十年，因為住在大肚山腰，離附近的步道系統很近，常常心血來潮就出門去走走，甚至到下午三四點才起步，漫步到傍晚時分去看夕陽落海。最常出沒的那兩條步道起點只隔了一條雙線道公路，但兩者在密布的林蔭下其實彼此相連，宛如蟻群的地道，有數不盡的岔路與分支，走法相當多變，只要換個入口或轉個彎就有煥然一新的感受。
經年累月的造訪，已經數不清走過幾回，卻始終不感倦怠，那些蜿蜒曲折的山徑儼然成了自家的後花園，不知不覺已能跟著時序掌握景觀和植物的萬種風情。春末夏初之際，細心觀察後大概可以掌握幾種花期，尤其六月相思樹的花季最是耀眼，放眼望去，滿山谷鮮綠色樹叢綴滿的鮮黃色的小圓花，為這座總是翠綠的低海拔雜林灑落一些亮眼的豔麗。而我最愛的幾棵榕樹就散落其中，是這幾年在蜿蜒交織的步道中發現的驚喜。
這就是「家山」，字義上暗示了一種親密性，闡明「山」不只是一個地理位置或座標，而是家的延伸，就在日常可以輕鬆觸及的地方。家山也體現了時間累積所增加的情感厚度，油然而生的歸屬感，會讓人想要更親近、愛護家鄉的土地。家山更是品味人生或暫時逃避的入口，總有一處能夠盡情宣洩或沉澱情緒的角落，讓我們可以展現光芒，或是收納黑暗。
在山的腹地裡反覆來回，直到彼此沾染了氣味
提及最能代表台中市的家山，多數人直覺想到的是谷關、大雪山，或更靠近市區的大坑。但對住在接近海線的我來說，最具分量的無疑就是大肚山了，它總讓我聯想到故鄉的八卦山，和緩的台地地形讓它沒有任何可辨識的突出之處，也因此在地居民看待它的方式似乎比較溫柔，很少用征服的心態去走最高點，而是漫步、穿梭、停歇，在山的腹地裡反覆來回，直到彼此沾染了氣味，如同貓的嫋繞。
這樣的家山在台灣處處可見，常與鄰近社區緊密連結，是附近居民上去運動休閒、消磨時光的地方，而縱橫交錯其中的步道通常有幾個特徵：大眾交通便利、路線四通八達，且在幾個重點休息平台或涼亭會有熱心山友的「建設」，有人扛水奉茶，有人提供簡易的運動器材和桌椅，於是步道像個會成長的有機體，不斷吸收在地人的養分形成該地的風格。雖然這些人工產物和自然景觀有些格格不入，例如把候選人褪色的帆布用來遮風避雨，或是在涼亭裡擺放瓦斯爐和泡茶的道具，種種嚴格來說是完全不合規定、遊走在灰色地帶的行為。但換個角度來看，這樣的郊山文化其實流露濃厚的人情味，所以我常開玩笑把這種家山步道暱稱為「鄉親的步道」。
「鄉親步道」的特色很鮮明，其中一個是涼亭或休息區內通常會掛一幅台式傳統日曆，紙很薄，上頭有諺語、謎題、黃曆和工商廣告的那種，而且只要是熱門路線，日曆上的日期總是「今天」。我常想像一個情景，某位上山晨間運動的居民，當第一個撕下「昨天」的人是他最大的樂趣，而在休息片刻後，他會動手清理周邊的環境，隨手帶走垃圾。原因無他，因為那是「家」的延伸，付出關懷與愛護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後來，只要到台灣各地走淺山步道，我總是會在涼亭尋覓日曆的蹤跡，樂於當那個和昨天告別的第一人。
家山是後山，也是靠山，這份親密自在，巷仔內的人才懂。而這樣的步道近在咫尺，不必刻意尋覓，把它當作家裡的後花園，短短幾個小時就能獲得喘息，儲備應付日常的能量。以往在不同場合，常有朋友或讀者請我推薦路線，我總是煞費苦心在腦海裡篩選合適的山頭或步道。但自從感受到家山的魅力之後，我的答案一律改為：「離你家最近的那條步道。」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