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珠玉 跟著歲月,初始素直的心意,也常被經年練就的客套摻得模糊了
好友W和幾位自幼在眷村一起長大的同伴,最近有了「完全」集合,一個也不遺漏地都找齊了。之後,大家想說辦個海外旅行吧,讓海外的土地放緩大家的腳步,以海外的分秒編個索讓大家攀扶,一起回到往日的眷村時光。W將我帶進她們行前準備的隊伍,聽聞她們捧著雀躍的心、忙著各樣的張羅。每一項準備的物事都像安裝了上過潤滑油的輪子,順溜地滑跑著。直到有一天……
那天,W約我到一個由古老厝屋改裝的咖啡屋,或許是為了保留古舊之風,咖啡屋的壁牆留住了紅磚以及斑駁的舊跡。
啜了一口咖啡,W說:「真糟,行前準備的進度卡住了。」原來是住宿旅店的房間分配上有些棘手,需要兩人共住一房,大家都沒有意願,卻也開不了口說No。
「我們以前不會這樣的。」這一句話說出後,W一轉原本的沮喪語氣,帶上甜甜的情緒進入眷村往事:當時每家都不寬裕,一個個住屋在窄巷�堻s連相通,孩子們時常被遣派去向鄰家借醬油、青蔥、蒜頭,到各家分送媽媽包的水餃,任務一完成就速速互相邀約,什麼事都能拿來說笑,簇擠在才幾疊榻榻米的小房間,一個、兩個、三個……人頭數目很驚人……
說著說著,和我對著面的W表情竟轉瞬出現怪異的亢奮,我循著W的視線轉過了身,瞥見背後牆上有隻以細細斜眼定定望著我們的壁虎。我嚇得身體往另一方斜倚,不過很快又偏靠回去搶救咖啡。抱回咖啡那瞬刻,不覺我也抱進了多年前的回憶,那一夜,我曾遇見壁虎的柔情。
大學畢業前夕,一位學姊邀我到她中部梧棲的家玩,是搭一趟火車再轉一程客運車的遊旅,我們計畫住宿一晚、盡情聊天再加走看鄉間風景,那樣的行程是多年前大學生的豪華之旅了。學姊的家宅是一間古厝,她畢業後賃居在外就職,一人獨居的母親是一家之主。到訪那天的晚餐,端上桌的是一大碗紅燒燉肉和兩盤清炒的翠綠青菜,我們圍坐高高的大圓木桌,三人吃得津津有味。飯後,學姊拎來幾桶冷水倒進一個大大的木桶,摻和上柴燒的熱水,三人輪番舀出溫水洗澡。最先洗畢的學姊母親說:「那我先去睡了。」和我道了晚安,沒有特意準備客套的待客之語。點上一卷蚊香,學姊和我促著膝東南西北遊談,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的蚊香,燃出的白煙一縷一縷在靜寂屋間飄漫,那披穿著灰燼、紅紅亮燒著的紅點緩步一圈一圈繞走,紅亮的光每一些時就會拍斷覆在其上的白灰,露臉和我們眼光做個交會。當它迫近圓心時,學姊和我輪流打著的呵欠聲,開始頻屢相交疊,學姊輕聲說,「我們去睡吧,跟我來。」跟著站起的我,才察覺自己的眼皮沉重得幾乎跟不上身軀。
我尾隨進入房間,學姊掀開蚊帳的邊角身子一縮就鑽進,Hey,你也爬進來啊,學姊小小聲地說。在我遲疑當中,在五燭光的昏暗�堙A蚊帳內學姊母親的微微鼾聲已搶先在她慈祥的熟睡面龐向著我來。蚊帳掛圍出的小天地�堙A學姊略略挪身更貼近她的母親,我則挨靠學姊躺了下來。學姊母親預先多留出的空間讓我能舒服地攤平自己,我隨即側了身子望看學姊,只見她那讓微笑拱托著的雙眼眨著眨著,好似在說:「真是愉快的一天啊。」我讓肩背貼平,撇臉向床側。蚊帳外一隻沒能看清表情的壁虎抓貼在牆面上,靜寂變身成揚聲器,將壁虎那熟悉的「GIA,GIA,GIA」叫聲擴大響亮了出來,想必是牠正調著音打算為我們奏上一首安眠曲。第一次和壁虎同居一室沒有忐忑驚怕,靜心領受著壁虎的柔情,待盼即將在靜謐中響起曲聲。在等待的餘裕中我用一絲淘氣編了個戲法,仿著學姊將眼睛一眨一眨,「來啊,比比看誰能眨得久。」心中暗擬的遊戲還沒真正Start,我的眼皮已被強烈睡意拉下。
卡住W好友的那一個點,在我心中特別晰亮,因為我明白,自己其實也已經無法與好友像當年在同個蚊帳內共眠。跟著歲月,我們對應物事人情可能都已換上另一組模式的行為和思考,總喜用自定的成熟將純真包覆封密,初始素直的心意也常被經年練就的客套摻得模糊了。
聽完我的往昔故事,W和我幾度同看牆上那隻依舊以不帶表情的表情,定定瞧著我們的壁虎。W見我餘下時間都不肯將咖啡杯放回桌面,顯然曾經柔情的壁虎再沒能攬住我的真情感受,她了然在胸,換上一派輕鬆地說:「其實大家抓鬮決定,不也挺好的。」
我揣想,當W和同伴們圍在一起抽籤時,她們幼時無邪的歡笑或能瞬時再現,時光並非得一去永不回,有時候褪去了歲月披覆上的虛飾,真情能讓往事不僅只能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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