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先生「聯副十年」,所做的每一件事,
我認為就像她家的客廳,
幾乎就是半部「台灣文學史」……
生命充滿偶然與必然──當我連續十一年,不停地以「文學記錄者」的身分,書寫「五十年台灣文學記憶」,剛好完成自己「闖文壇」的故事──《一根線》的散文式自傳,突然接到小學同學夏祖焯(夏烈)的電話,告訴我二○二一年是他母親辭世二十周年,希望能為母親做點有意義的事,他手邊一直珍藏著一本施英美老師的碩士論文《林海音時代──聯副十年》,他問我爾雅有否興趣,為她媽媽出本紀念文集?
祖焯的母親不是別人,正是台灣文壇最有影響力的資深小說家,也是文壇鼎鼎大名的出版家林海音先生。
提起「純文學」的林先生有誰不知有誰不曉,當年我自己是林先生身旁的小助理編輯,林先生重慶南路三段三十號住家後院的一間房間,就是最初《純文學雜誌》的編輯室,一九六八年,我白天在公家單位編後備軍人文藝刊物《青溪》,晚上就到林先生的小屋,讓每個月一期的《純文學》雜誌按期出版。前後雖僅一年,我卻完全感受到林先生對作家的寬厚,每月雜誌一出刊,首要之事,立即寄刊物和稿費給作者,林先生的名言:「千萬不要讓作者在書攤或書店先看到我們的雜誌,而該寄給他的一本卻尚未收到!」我後來創辦「爾雅」,始終牢記這一點,也因此,很少聽到寫作朋友對「爾雅」有所怨言。
跟林先生一年裡學到的,不僅只有這些,還有種種做人基本原則,我也一向對外自稱是林先生的學徒。
林先生好客,在那個克難年代,大家較少到外面聚餐,林先生總是在她家請客,文人來來往往,事後還會收到她為大家拍的各種鏡頭的合影相片,她甚至被文友們讚為「無皺紋攝影家」,因出自她手拍成的相片,每個人都顯得比自己年輕。更難能可貴的,照片背面還註明年月日以及照片上每個人的名字。所以當年我在一篇短文中說了一句流行語:「林先生家的客廳,是台灣的半個文壇。」
那是一九六○至一九九○,三十年間的往事。
一九六○年往前推,更精確地說,一九五三年十一月一日至一九六三年四月二十四日,林先生還有更重要的十年,也就是本書作者施英美書寫的《林海音時代──聯副十年》,那十年間,林先生從一位愛寫作、投稿的家庭主婦,成為最有影響力的副刊編輯人,更從作家編輯轉而為後來成功的出版家──一位人人尊敬的前輩文化人。
用「篳路藍縷」形容五○年代的創業歷程一點也不虛假,林先生自己就寫過一篇〈流水十年間〉,回憶她自一九五三年年底受聘擔任《聯合報》副刊主編,那年她已三十五歲,正逢懷孕期,不方便到報社上班,她記得都是先生何凡代她發稿,正式到《聯副》上班,已經是一九五四年一月間的事了。
林先生清楚記得當時編輯部和工廠都在萬華大理街的一條巷子裡,她每天從泉州街搭十三路公車,在昆明街下車,然後步行到辦公室,進了門,還要咯咯踩上光線不足的木頭樓梯,進入所謂編輯部,其實只是一間簡陋的大房子,擺滿了面對面的木製書桌……下午的編輯部是寂靜的,只有校對和工廠的排印人員……
在我記憶裡,還以為《聯合報》原先的社址是在康定路,看來,康定路社址之前還有更簡陋的辦公室,《徵信新聞》這家後來改名《中國時報》的報社,從最早到現在的社址一直是大理街,原來台灣最初兩家重要的民營大報,均在萬華起家。
萬華顯然是台北最早的文化城,早期幾乎所有知名的印刷廠均在萬華。我先後主編的《青溪雜誌》和《書評書目》,承印的「永裕」和「協林」印刷廠全在萬華,那是鉛字印刷年代,為趕時效主編常親自到印刷廠校對,在萬華,編輯和編輯,作家和作家,不停地相遇,原來大家都利用印刷廠校樣未打出之前,偷空到附近小攤子吃個飯,文友很容易碰在一起,像□弦、吳東權、姜穆……如今鉛字早已消失,那些在萬華校對的日子,都雲樣煙樣飄逝,我們古老的活版印刷文化如今只是一則傳說。
林先生說:剛接《聯副》,綜藝性濃,文藝性淡,幾經琢磨,她將《聯副》的重點設定:「多刊創作;多多介紹國外作品,並增加國際文壇報導;」創作方面,林先生一方面邀稿,一方面盡可能在投稿中選取;也就是老人新人並重,不忽略已成名之作家,更重視文壇新人的發掘。林先生說:「邀稿固然重要,發掘投稿中的佳作尤為急迫。」她更大哉問:「不然新的作家如何出現?」
林先生特別重視短篇小說。《聯副》不停地刊出二千五百字左右的短篇,成為當年「短篇小說的豐收地」。
為何只刊二千五百字上下的小說?因為彼時的報紙只有一張半──六個整版。副刊雖擁有一整張,但共有兩個版面,其中一半為「藝文天地」版,由黃仁主編,刊登電影、趣談等軟性稿件,「文藝副刊」,亦僅半版,共十欄,除去固定的方塊──何凡先生的「玻璃墊上」,只能容納二千五百字以內的小說,就整體來說,「副刊部分」占整份報紙的六分之一,篇幅可謂不少了。
初期常在《聯副》上出現的作家有謝冰瑩、張秀亞、郭良蕙、孟瑤、劉枋、琦君……然後張漱菡、於梨華也開始寄稿件來了,本省籍作家施翠峰、廖清秀、鍾肇政、鍾理和……一一登場,到了一九五五年,又出現王藍、子敏、吳心柳(張繼高)和童真,再過一年,吳東權和邵□的名字也紛紛上場,一九五七年,後來成為《聯副》主編的馬各(駱學良),他的稿件也投來了;《一個陌生女子的來信》的譯者沉櫻,原是北一女老師,最初也是創作者,由於稿件需求量大,她開始步上翻譯之路,只要讀到國外的好小說,立即譯出,交《聯副》刊登。
也是一九五七年,七月七日起,《聯副》增加「星期小說」,整整一大版,只登一篇小說,可以容納一萬字上下,至一九六○年一月十日止,兩年半時間,共刊出一百多篇萬字小說,佳作極多,林先生居然全部記得這一百多篇短篇小說作家的名字,她在回憶文中一一點名,還特別指出司馬中原的〈鳥羽〉、朱西甯的〈偶〉、郭智化的〈九層槽〉、咸思的〈蓮心〉、隱地的〈榜上〉、魚貝的〈絕招〉、鍾理和的〈貧窮夫妻〉,都是讓人難忘的好小說。啊,初次看到自己的名字也列其中,心跳加快不已,都幾歲了,還一樣像一九五九年八月三十日那天,看到自己投寄的〈榜上〉在《聯副》以全版醒目刊出,啊,那是生命中永遠忘不了的一天,一個一整天都在心跳加速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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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英美《林海音時代》鑽研的「聯副十年」正是林先生生命中的「關鍵十年」。全書共分五章,第一章為林先生鳴不平,施英美認為,在文學史上,似乎人們只看到了她在創作上的表現,特別集中在一九六○年出版的小說集《城南舊事》的關注,至於其餘作品,譬如探討女性情慾的長篇小說《曉雲》,相對的似乎就被忽略了,而施英美真正要表達的是,林海音在「聯副十年」編輯方面的貢獻,以及「她在五○年代早期,接編《聯副》期間,透過對各流派作家的拔擢,所引領出現的文學風潮,卻很少獲得研究者的關注」。
我完全同意施英美的觀點。林先生「聯副十年」,所做的每一件事,我認為就像她家的客廳,幾乎就是半部「台灣文學史」。
第二章,〈林海音自由主義的傾向〉,除強調林海音積極承續「五四」新文化的自由精神,林先生一向也是個「自由派」,對政治沒有興趣。大陸作家舒乙更說:「她談的都是人、歷史、文化、人情世故……她是個非常純的人。」
就像林先生一向提倡的「純」文學,她一生追求自由,是她天性的一部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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