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自然與野生動物的模糊想像
「我們去陽明山吧,我想要看猴子。」
「妳要去陽明山的哪裡看猴子?」
「不知道,先去再說。」
身為台灣獼猴吱吱黨的忠實粉絲,自從知道台北市也看得到野生的台灣獼猴,我就一直很想「朝聖」。這天因為我的心血來潮,我們懷著碰運氣的心情,驅車往陽明山的方向前進。難得天公作美,給了一個晴朗的周末,一路上看著湛藍的天空,車流也算順暢,我覺得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前進。
「陽明山有猴子喔?」負責駕車的外子,看起來對這趟旅程的目標不抱期待。
「有啊。」
「猴子不是在山裡嗎?」
「陽明山也是山啊!」
「是啦,但是……」外子看起來欲言又止,但我知道他要說什麼。
「你以為猴子會在『更像山』的地方。」我幫他接著說。
隨著海拔上升,眼前的天空逐漸染上白墨,道路兩旁鬱鬱青青,空氣明顯潮濕了起來,擋風玻璃蒙上一層水氣,隨後,我們的車駛入霧裡。
「我只在動物園看過猴子。」外子說,我心不在焉,沒有應答,因為我還在想,有什麼地方比陽明山「更像山」。
身為一個都市孩子,或是人稱「都市俗」,我們對自然與野生動物有模糊的想像,很難說得清那是什麼樣的地方,所有言外之意都指向:那是離我們很遠、難以到達的地方。我們覺得,自然的地方不該像是今天這般發動引擎,輕易就能開車抵達之處,一路上甚至都是平穩安適的柏油路,彷彿只消坐在車裡,鞋底無須沾染塵土,帽簷未曾碰觸任何一片落葉,便輕而易舉地長驅直入。
「今天看得到猴子嗎?」
「我也不知道。」
我的心裡有一張地圖,由幾個新聞標題構成:「遊客餵食獼猴,釀人猴衝突」、「猴與車爭道,吸引遊客餵食圍觀」、「獼猴入侵民宅,動用漆彈槍」……但這張地圖會帶我去哪?我們看得到猴子嗎?我這樣隨新聞上山尋猴是恰當的嗎?這些問題的答案我都不知道,只是想要為自己那模糊的想像勾上清楚的輪廓,只是想知道猴子到底離我們有多近。
真的是猴子數量太多了嗎?
當我還在檢討自己上山尋猴究竟合不合適,耳邊就傳來外子的驚呼聲:「有猴子!」
這一群有六隻猴,在山崖的護欄旁張望,其中兩隻明顯是幼猴,圓滾滾的大眼睛,可愛得不得了。對向車道有一對騎機車上山的情侶,跟我們一樣驚喜,但汽車不如機車那樣方便臨停,我們無法久留,只好順著陽金公路繼續前進,思忖找個方便停車的地方,再步行回頭看猴。
不一會兒,我們來到馬槽橋旁的櫻花公園,不只有停車位,又有一群猴,讓我們立刻打消徒步走在公路上的念頭。
剛下車,我的注意力馬上集中在枯樹下的一景:一隻壯碩的大猴慵懶地趴在地上,另一隻嬌小的猴一臉認真地為牠理毛。妙的是,就在不遠處的汽車上,一位年輕的爸爸正在幫女兒換尿布,與那對猴形成有趣的對比。
我一面觀察猴子,一面觀察其他遊客,腦海浮現好多劇本:涼亭的遊客正在野餐,如果猴子衝向他們討食甚至搶食,我該如何反應?如果有人在我面前試圖餵食,我應該怎麼做?如果我主動跟遊客宣傳不要餵食、不要觸摸,我會被當作怪人嗎?回想過往閱讀過的猴知識,我沒有把握能夠完美實踐哪齣劇碼。
幸好,一切都是我想太多,在我們停留的那三十分鐘,沒有看到任何我不想看到的情景,我內心的小劇場無用武之地,人猴雙方都是禮貌且友善的,唯一讓我繃緊神經的是目擊猴群陸陸續續穿越車道,好在來車的車速都還適當,也沒遇見失去耐心的駕駛。
下山的時候,我在路邊看到鮮紅色的布條,上面寫著「愛牠就不要餵牠」,但回想起剛剛在櫻花公園,除了小心扒手之類的告示牌,不見任何與台灣獼猴相關的警語,更不用說獼猴習性的介紹或是與猴正確互動的宣導了。
「我沒想到這麼容易就見到猴子!」回程途中,外子語氣藏不住雀躍。「是猴子數量太多了嗎?」
「是人活動的地方太靠近猴子活動的地方啦!」我沒好氣地回。
我常常在想,這一座小小但豐饒的島,孕育了這麼多生命,已經足夠偉大辛勞,還要承載這麼多人類的貪心,會不會太累、太勉強了。
人類想要的時候,就在都市裡蓋一座公園,種一片自然,不想要的時候,就把它鏟除。人想要的時候,就餵猴,不想要的時候,就用漆彈嚇跑猴。人可以開一條路通往山林,然後說獼猴太多了;人類可以吸引牠們靠近,然後說牠們太近了。
猴子與我們有多近?很近很近,從台北市區出發,僅需一、兩小時的車程就能抵達。猴子與我們有多遠?很遠很遠,就在我們眼前,但我們對牠們仍有太多不了解。
或近或遠,是我們與猴的距離,是我那模糊難以言說的想像,與真實之間的距離。這段距離無法丈量,只能用以反思自己心中的尺度,衡量人要如何立足於這片土地、如何與世界萬物共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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