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個月在蒙罕城的大街小巷都可以聽到奇怪的歌聲,尤其在深夜裡低沉的男聲特別清晰。誰也不知道是什麼人在唱歌,一遍又一遍敘述著愛情的狂喜和生命的消逝,有時洋溢莫可言喻的幸福,有時充滿無法排遣的悲哀,一直到深夜聲音才逐漸消逝在霧氣裡。每天蘇珊從家裡走到她駐唱的小酒館,即使不是深夜在迂迴小巷裡仍然會聽到歌聲。她不知道是否真的聽到歌聲還是她的想像,雖然儘量不多想,但悲哀不知不覺住進她的心裡,要等到第二杯或三杯威士忌才逐漸化解。胖酒保東尼仔細觀察她,再替她酌一杯酒。
「還在想那夜半歌聲?真大膽,這個反革命。」
「你說什麼?」蘇珊很驚異:「是反革命歌曲?你聽出歌詞說些什麼?」
東尼說:「天底下沒有中立的東西,不是革命就是反革命。歌頌愛情就是反革命,尤其是已逝的愛情。」
蘇珊知道東尼故意激她開口讓她紓解心情,暗中感謝他的好意:「你說得對,歌頌愛情就是反革命,尤其敢在深夜大街小巷這樣亂唱,實在太過分了。」
她將杯中的威士忌一飲而盡。東尼不再給她斟酒,大聲說:
「炳妖的部下都是幹什麼的?抓個反革命吊在城門口給大家瞧瞧﹗」
東尼敢這樣大聲嚷嚷也是因為他知道時候還早,酒館裡一個客人都沒有。但是他錯了,居然有位客人從酒館陰暗的角落很快衝到門外。東尼和蘇珊面面相覷,東尼口吃說:「他……他從哪裡鑽出來的?」
「不知道。」蘇珊說:「我去看看。」
她追到酒館大門外。正是黃昏前半明半暗的尷尬時分,蒙罕城的惡人還沒成群結黨出動,好人卻早已躲藏起來,巷子裡靜悄悄的什麼人都沒有。剛才那位客人的動作真夠快,或許她看走了眼?
蘇珊故意避到路旁屋簷下,仍然沒有看到任何人。太陽落下的那一刻突然捲起一陣風。她正要回酒館,身旁閃出一個人低聲對她說:「跟我走。」
蘇珊一半期待有人會攔住她,便跟隨那人走到巷口的旅行社。那人推開那棟磚房旁邊的側門讓蘇珊進去,自己也趕緊進來關上門。蘇珊說:「不是告訴過你,不要來找我嗎?」
「妳說沒事不要來找妳,但現在有大事了﹗」那人把衣領翻開來,露出童稚的面容。「同學告訴我,今天下午炳妖的部下在城中心廣場搭起絞刑台,而且有三個繩圈,看來要處死一批人。」
「這些混帳東西又要處死誰?」
「不知道。媽,我們該怎麼辦?要不要去救?」
蘇珊急忙說:「小均你不要胡鬧。我們怎麼救?而且也不知道他們處死誰。」
「媽,不管是誰我們都應該去救。」小均說:「同學都說這炳妖太過分,大家都忍無可忍,一定要推翻他。」
蘇珊說:「不必聽同學胡言亂語,人心隔肚皮,你不知道他們講話究竟是有意還是無意。」
「要是祖父還在,他一定會採取行動。」
「不要亂講。你先回家,晚上不准出去。」
蘇珊把小均趕回家,自己回到酒館,心情仍然七上八下。什麼時候蒙罕城竟變成這樣,動不動就處決人,今晚不知誰要冤死在絞刑台上。
算算炳妖占據蒙罕城已近一年。自從他第一次攻陷蒙罕城後殺戮無算,中間炳妖似乎病了,帶部眾離開過一陣。大家以為他不會回來,正在慶幸,不料炳妖第二次占據蒙罕城後更變本加厲,這次他似乎無意離開,屠殺的人更多。
胖酒保東尼關心問她:「剛才是小均來找妳?他還好吧?」
蘇珊說:「沒什麼好,炳妖又要處死一批人。我教小均趕快回家。」
「這混帳東西﹗」東尼咬牙切齒說:「炳妖就見不得市民過幾天好日子。無論惡人、善人、真人、幻人,只要不順從他的意思,統統被他送上絞架。」
這時有人進酒館來,樂隊的吉他手老劉進門就大嚷:「不好了,三位出名反對阿炳的城委今晚都要處死﹗再下去反對派的城委都沒了,誰還敢反抗他?」
陸續有客人進來,大家都議論紛紛。乾瘦的王經理終於來了,神情倉惶走上酒館的小舞台宣布說:「對不起,城中區今晚十點開始戒嚴,請大家早些離開。謝謝各位。」
他對蘇珊使個眼色。她上台拍拍手說:「大家聽到了,晚上要戒嚴,在此不宜久留。但是現在離十點還有兩個多鐘頭,我們要做什麼?我們該做什麼?」
她舉起杯子,客人紛紛隨著舉杯。有人輕聲說:「我們乾了。」又有人彼此碰杯說:「不,我們拚了。」
「對,我們拚了。」蘇珊帶頭唱起飲酒歌,大家跟著唱。到處都是監視者,酒館裡不能說沒有。雖然到處都是監視者,到處也都是被監視者,他們仍然縱情暢飲。蘇珊一曲接連一曲,聲調更婉轉直上,唱到慷慨激昂處,客人紛紛落淚,一直到王經理在旁邊猛打手勢她才停止。一位客人臨走還緊緊握著她的手說:「是的,我們拚了。」
等到客人都走完,乾瘦的王經理對蘇珊連連鞠躬說:「沒有想到妳這麼嬌小,歌聲真有魔力,這樣的晚上還能讓客人盡興真不容易,真不容易。」
蘇珊不能不苦笑了。雖然讓人盡興並不見得是她的本意,王經理的稱讚總不是壞事。可是想起今晚在城中廣場被送上絞刑架的三人,她就不免非常難過。這是什麼樣的可怕世界﹗
王經理連聲催促大家離開酒館。酒保東尼說他可以留下來鎖門,王經理卻說不用。東尼說:「王經理,你怕什麼?怕我去救誰?」
王經理苦著臉說:「不要這麼說好不好?他們三人中有一位是我的同窗好友,你以為我的心裡會好受嗎?不能去想,走走走,都回家吧。」
他們都往城外的方向走,只有蘇珊向眾人道別,往另外一個方向走去。今天小均提到他的祖父,恰觸到蘇珊的痛處。小均只知道祖父是個奉公守法的好警察,無辜被人陷害。但是她從未對小均講,究竟是誰害了父親。多少年過去了,無論她多麼努力,多少次通過時光隧道去尋找父親,始終不能為父親平反,想到這裡蘇珊就痛心疾首。
父親的案子多年不能平反,就是因為有幾位固執的城委,堅持法律條文不肯通融。蒙罕城是惡人的城市,法律保護惡人多於警察。父親明明是為了保護人民殺死壞人,卻被認為執法過當判處死刑,事後這些固執的城委仍然不肯認錯。人都死了,他們連一紙特赦書都吝於頒發。可是剛才聽老劉說,今晚被阿炳送上絞架的反對派城委也包括這些城委中的一位,又怎麼說呢?
或許這就是阿炳的魔力所在。他不見得站在正義的一方,但是他的手段狠辣,有時不免讓人稱快。那些讚美阿炳的人慢慢就像陷入漩渦,越陷越深。蘇珊告訴自己,無論如何不能相信阿炳那一套,人間還是有公義在。
她轉入小巷,再度聽到歌聲。今晚低沉的男聲特別悲哀,到最後變成近乎嗚咽的聲音。蘇珊聽不下去,摀住耳朵快步走。她的腦海裡面的絞刑架始終徘徊不去,嗚咽的聲音變成絞架上的嘶喊,逼得她簡直要發瘋。好在不久回到家門口,小均已經站在門口等她。看到兒子,她的心安頓下來。
「小均,你還沒有睡。」
「媽,你看到絞刑了吧?」
「沒有,我才不會去看這種殘忍的死刑。」蘇珊一把拉住小均把門關上,將那悲哀的歌聲關在外面。「小均,這城斷斷不能住了,明天我們就搬。」
「又要搬家,搬到哪裡呢?」小均說:「學期還沒結束,我還要交個報告給李老師。」
「明天我到你的學校去,我會替你請假。」
蘇珊坐下來,點燃一根香菸。小均坐在她旁邊細聲說:「媽,我不想搬家,我們留在這裡好不好?」
她知道兒子為什麼不願意搬家。這學期他好容易交了一個好朋友,兩個死黨整天混在一起。蘇珊拍拍小均的頭。「放心,我們不會搬。剛才我是一時氣憤不過才講搬家。你喜歡這學校,我們就留下來。」
「太好了﹗」小均說:「不過媽如果明天你真到我的學校去,還是可以幫我跟李老師要求,多給我一點時間寫報告。」
蘇珊不禁笑了。幸虧有小均,蘇珊暫時忘卻剛才的煩惱,母子倆說說笑笑,她不再想那夜半歌聲。
第二天蘇珊不需要到酒館工作,她決定到小均的中學去一趟。上次去是為小均辦轉學手續,見了校長和教務主任,並沒有機會和班導師談。這次她打定主意去見小均的班導師。
小均的班導師李雯老師是個和她差不多年齡的女子,鵝蛋臉型、眉毛細長,有個燦爛的笑容,喜歡說話,看起來很有活力,對任何學生都充滿愛心。蘇珊見到這位班導師,就明白為什麼一向不愛讀書的小均突然變得很肯上進。李雯老師聽了蘇珊自我介紹,笑道:「小均在班上很出色呢,原來他有位更出色的媽媽。很高興見到妳。」
「我也是一樣。小均從來不喜歡上學,這學期卻自動奮發向上。他很喜歡李老師,但是他天性調皮,希望沒有給李老師帶來太多麻煩。」
「叫我露西好了。」李雯老師說:「我們年紀差不多嘛。」
「好啊。我是蘇珊。」蘇珊露齒笑道:「的確很高興認識你。當然小均喜歡上學還有另外一個很重要的理由。」
露西點點頭說:「他有一位死黨。這個年紀的孩子都是這樣,基本上是件好事,只要不吸毒,不為非作歹,我都不會干涉。」
「太好了,你十分清楚狀況,這樣我就完全放心了。」蘇珊遲疑了一會說:「也是我的錯。我對這城有太複雜矛盾的感情,離開了又回來,因此工作始終不穩定。小均跟著我到處跑,轉學好幾次,心裡有挫折感,一直到最近才交到好朋友。」
「我也離開這城許多次,最後還是決定回來。」露西說:「始終不知道自己的決定是否正確,最近又開始疑惑,每到晚上這種不安的感覺就更加強烈。」
露西不必再多說什麼,蘇珊完全領會她的意思:「我們都一樣。昨天晚上我心煩時還跟小均說,我要搬離這裡。你知道小均怎麼說?他說還欠你作業。」
兩人都笑了。露西說:「蒙罕城是個奇怪的城市。我小時候父親教我如何用電腦製造幻影。他說要把蒙罕城變成真人和幻人混雜的城市,那時我還不相信,現在卻真變成這樣。」
露西說著說著,蘇珊起先隨著點頭,突然意識到對方是誰。露西看蘇珊神色有異,連忙問怎麼了?然後她陡然也明白過來,說:「妳是誰?妳父親是不是羅伯特華盛頓?」
「是的,我爸就是殺死妳爸的警察。但是我今天並不是為這個來的。我來看你是為了小均。」
她們兩人面面相覷。良久露西才說:「我看到小均的姓就該聯想到,但是總覺得不會這麼巧。難怪你們到處流浪,這些年辛苦你們了。」
蘇珊徐徐道:「為了替我爸平反,我在呼回世界到處奔波,到現在為止我還是失敗。如果妳期待我會向妳道歉,我不會。」
露西搖搖頭:「我知道妳不會。雖然我和我媽都反對死刑,但是我也不可能因為妳爸被判刑處死向你道歉。我爸這麼早就離開我們,是我內心永遠的疼。馬上我就要回去上課,先這麼說吧。我們中間的事止於我們這一代,和小均沒有關係,他也不必知道。」
露西匆匆走了,蘇珊留在她的辦公室,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雖然她再也沒有想到小均的導師竟然是父親殺死的小李飛刀的女兒,但是露西說得不錯,這和小均毫無關係。看來露西是個明理的人,又是兒子崇拜的老師,她暫時只有假裝沒事,但這真是太意外了。
她注意到露西的辦公桌上面擺著一對年輕男女和一個小女孩合照的照片。她的桌上也擺著父親和她的照片,這兩個小女孩還真有點相像。蘇珊再坐了一會,左思右想決定給露西留個便條就離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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