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族〉和〈四季水流〉都顯現了憤怒與悲愴。綣繾經投映出自戀式的引言:給愛吾吾又不知道的人。您具有必須聞著床頭上浸在墨水瓶裡的菊花才睡得著之住在大兵隔壁的菊花的自洩。吾那一枚枚的臉被伊那一柄柄春光燦爛的小刀割著,對臉孔歲月之自虐。產生出這鞋子用自己鞋帶勒緊,產生現實渲染與美學自鑑的魚之慾情:奴與月亮孰美?……管管在得獎著《四季水流》的〈第五季〉對靈魂身量所作的白描:「雨落著,落在廣告牌上,明天是什麼電影?」最後他寫:「雨落在我們肩上,我們的名字在一滴一滴的迷失著」。這都是在那戰爭歲月,反攻大陸威權一致的年代,管管這一雙鞋子所走出的印痕。管管退役後,換了一只自己的鞋子。在任何一次參加的詩活動裡,電影戲劇裡,絕對認識自己角色;用他自己與任何所在交換心聲。而且謙虛和氣友善真摯的,一生都在說鞋子和腳的直話實話,甚至禪意深濃,意涵著「人在橋上走,橋流水不流」,鞋子的禪蛻之詩。
▋一部分就是全部分了。
世界總用潮汐將海驅使來去,裸出海灘和屬它的生態。裸出管管他在金門、左營、高雄、花蓮都在看海,看海的「裸」,看自己的裸。他才真是創世紀各路人物中敢於裸出來的好漢!
管管喜歡裸,而且懂得裸。我們卻都不敢裸,裸不起來,只有浴室裸,做愛裸。創世紀詩社回顧的某處澗流裸照,根本不叫作裸,只是一群詩人對自己的偷窺式釋放,有著羞怯和藏匿的遮蓋。那不是管管裸出的詩和藝和他獨個形式的裸,以及生活化的、心頭乾淨所生成的裸之美學。
「一個有著一叢蒲公英之陰阜的/盛滿了水之陶瓶般的鼓鼓的月亮」,也只有乾淨的心寫得出乾淨的唯美;「然後,吻她一口,給她蓋上一朵野薔薇花」。
管管散文集首篇就是匕首妻子,最末張君「他竟然又擁抱著他的匕首妻子在血泊中安然所謂的死去。也許在張君來說,那該是沈復所說的:擁之入帳,不覺東方之既白吧?」裸是裸白到了極致的愛慾。只有管管寫得出來,毫無掩藏。
許多事本來就是這樣子也該是這樣。朱陵嫂子和小小綠冬,小小小大滌所共在時日、大直眷舍的二樓、獨樹小院、木板客廳、日劇散匣;中午我去,朱陵嫂子就說:鍋裡有炒飯,餓了自己吃……我從未去過的黑芽嫂子鳳凰居樓上,青蛙、時間、老伴和管管的畫冊,這都是我管老哥生活裸的一部分。
一部分其實就是全部分了。
四十多歲管管離開左營時向我說一句:「人是要用離開來作出全部想念的」。
古月大姊曾邀詩友們去金門參與當地文化局舉辦的李錫奇先生創作大展。管老哥同我一間寢室,浴後,他會裸得赤條條邊擦拭邊說:「你是家人,別太在乎我」。我從未在乎這些,在青春已極的管式笑容內我仿似念出:吾與太陽孰美?但凡記憶就是存在,存在就是他荒蕪之臉所寫的:「臉過來又他媽的臉過去。」日子就是如此。他的臉不曾就:「那裡曾經是一湖一湖泥土……卻是一屋一屋的荷花了」。不就是這樣嗎?那刻,我把他全身看了個透,尊敬的不去觸碰。這般年歲,即使他在〈飛〉這篇詩寫了「垂首審視著自己的雙翅,不禁愴然」,但這多年他的自我所裸視的、不也確是同篇中「……莞然/他現在也不過是一塊石頭裡將雕而未雕也許不雕的東西」嗎。其實當他在我面前那家人式的赤裸,他仍舊是左營軍中電台教我如何戀愛的裸者。且已經向我彰顯了管管在〈赤壁賦〉散文末了裸白自訴的:「你知道我是誰嗎?……說吧,我是金枝玉葉八大山人朱耷」,裸得多過癮呀。
管大老爺終於自揭了他的半山半水。在很久頗久的歲月前,已失落了該有的一切,所以別用他前陣子的已經死亡來糊弄我。這九十二歲的管大(毫無不敬,是家人的親切口吻)早說過了:人要用離開來作出全部想念。
他已裸成了一株空原上的小樹。
▋請坐月亮請坐。
月亮是管管最親的朋友且是他第一個戀人。世上萬物都是管管的朋友,只有月亮給了管管一個夢又一個夢,月亮是他軀殼住進了的一個裸體女性。
因為有了月亮,所以結識了太陽。管管寫〈太陽族〉。
他的詩和裸蛙裸荷裸魚內,都是月亮,盡是月亮。他現時仍在向我提醒:「阿汪,別忘了:別人看吾們癩蛤蟆,但吾們知道自己裡頭是隻天鵝」。放恣但有所不為的個性上管大哥哥該是梁山泊一員;別只看他演戲、生活、詩畫,或大嗓門直個性,他是熱心的莽和尚魯智深又是纖細如浪子燕青。我在軍中稚憨形成的尉官時代,請教過他兩個問題:現在太多美人了,但是英雄呢?英雄當懷怎樣的鵬程萬里之志呢?
「真男人就是英雄!萬里之志?哈哈,以吾管見僅是一隻大鵬鳥繞著住家的這處地址飛,無數次不停息的飛,飛了一生,飛個一萬里。」這就是管管式的生活體悉與態度,後來我在《現代詩人書簡集》再讀到久在1968年6月26日管管給張默先生的信:「為了一件最美的事值得去得罪一群;既是最美的,值得幹!」就更懂得他的話了。
他的第一本散文集《請坐月亮請坐》,所有的荷花與青蛙都已在裸現出自己身軀和內裡。後來他從更深的禪意,學會了挪移,乾坤大挪移。
我曾在西藏拉薩旅行,上了遊覽車即將駛動,猶自留戀窗口外一切時間的古老不變。突然聽到一股熟悉的噪音、管管腔的大喉嚨:「朋友們,結個緣,都是好東西」。我衝出頭就往聲音處找,隔著厚玻璃的冷氣車我臉貼住那個方向,果然就看到一個穿藏服舉高雙手滿掛紀念品的熟人。喊管管的聲音被車蒙捂了。但我確信自己看到了管老哥。曾聽說過世上確切存有三個相同的人,分別活在各個地方。我在台北遇到真實的他,說出這段神祕事故,他滿臉認真回說相信真有這事。然後詭異的笑起來。
許多生命的存在方式與奧義,是我所不懂的,而是管管懂得的。
看不到月亮不是月亮不在了。就若他發表的〈空原上的小樹〉情貌:
「每當吾看見那種遠遠的天邊的空原上/在風中/在日落中/站著/幾株/瘦瘦的/小樹/吾就恨不得馬上跑上去/與小樹們/站在/一起」。
管大官人就是這麼個樣的,他跑去另個軀殼月亮內成為一棵樹了。
▋是鳥是魚是火是煙是吾們。
管老爺對我聊過:「人一生寫詩,要是能留下十首詩,在死了後還能讓人讀……就夠了」。管管,您仍是這樣想嗎?您留下的何止十首?
我想在某個最後時刻,即使在對您追思、朗詩過程,我缺席於您的這種場合是相當得宜的。您昔日給田季訓的信裡不也說過:「包括雁來信說:那個人再也不聽貝多芬和布拉姆斯了,他買了一大堆家鄉戲的唱片拚命的聽,聽得愣愣地,像隻茫然的鳥兒。」您續寫了:某夜,吾們數著路燈「每一朵燃燒的花/都是一朵引領你走向涅槃的燈火」,這也確是您體認且對自己的生命預言。包括家鄉和涅槃之間,您這雙鞋子停了片刻,又開始在自己路上走了。我想在最後的時刻,管管哥哥跌倒時,他早就清醒於時間了。我用心去到昔日左營中山堂外側某處花圃和已荒蕪的左營電台您的昔日住處,在心裡頭給您蓋上了一朵野薔薇花。您曾在左營將戀愛的朱陵介紹給我認識,我也摘了一朵,送給朱陵。但她眼睛只笑看管管(我是不存在的),管管則說:我偷偷向她說過,你會做這種事。──我也再次做了這種事,在聽聞您睡覺之後。
故事總反覆一生的一部分、卻是全部分。這確是您和我們全體認識您的人,所具有的深刻關聯。您曾在《草原雜誌》發表散文「是鳥是魚是火是煙是吾們」早就說了:「他」去了非洲,他要為我們寄回蝴蝶。
我們就等著吧,因為「下一站是蛺蝶」。這全是您說過的。就如金門那個早晨,您也一直在向我說:「甜,可以吃了」。莊周化蝶不也是您常說的把戲?擁之入帳,不覺東方之既白;您回來的時候必是個大晴天。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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