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邦最後一次夢到阿順,乃是夢回他們最初熟識的場景。
多年來,他暗自追尋阿順的蹤跡未果,只能在夢中不斷建構現場,還原細節。像是過去還未過去般,滋生的細節讓他分不清楚究竟是從遺忘中打撈出來的,還是自己虛構的。他只有在回憶起阿順才會發生這樣的情形。或確切的說,他只有在夢裡才會出現關於阿順的回憶。反之,每當他想起阿順,他都會不由自主地陷入夢境。對阿邦而言,這是他最深的祕密。於是,關於阿順的回憶與夢,無論是否是真實,這些隨著年歲而浮現的嶄新記憶片段,他都視作一種只對他訴說的謎題。
出題者本身是謎面,而他自己可能正是他尚未抵達的謎底。
他不能理解的是,為何到了現在,才夢起了這份過去?又為何長久以來甚少回想過他們初次感到熟識的那天?
他邊夢邊想,或許這回真的要抵達了。他認真無比地觀察著這場夢。
作為大學同學,阿邦與阿順早該相識。不過他想不起關於阿順更早的印象了,彷彿同窗的歲月不存在過。而更加詫異的,是自從第一次有印象的那天起,他就對阿順有種莫名的熟悉與親切,儘管他對阿順仍然一無所知。
夢回的確切時間,是他們在無處可去的,一九二四年三月天。
日正中午,從校長室走出,退學的三人不發一語穿越台北師範學校校園。全校師生裝作若無其事,眼角的餘光卻一直落在他們身上。比起日本校長的蠻橫,阿邦這時更氣的是這些旁觀的人。他氣日本同學與師長仗著日本人的氣焰,站在高處俯視他們。更氣憤台灣同學與極少的台籍老師,甘願為奴,站在壓迫者的那一方。
阿邦想要回頭,把書包砸向窗戶也好,對眾人咒罵也好,或是衝向背後譏笑他們的人狂毆一頓也好,這怒氣燒得他呼吸急促,臉色漲紅,緊握的拳頭都快流出血了。
當血氣快衝破理智時,他忽然聽到一旁的阿順小聲說:「我要會記得今仔日的侮辱。」
他轉頭,瞥見阿順一臉蒼白,眼神直視前方,而牙齒緊咬的下唇,冒出了鮮血來,又被吞了回去。
那一瞬間,阿順的形象在他眼中彷彿靜止,成了一個受辱者的雕像。
阿邦的內心突然被這景象鑿穿個洞,千百種念頭突然受控了。他將這股怨氣收納於心,成為了經驗:他深深記取了受辱的感覺。
他也對這位不熟悉的同學有了好感。
學校控訴他們三位少年早有串謀,私下煽動罷課以及準備聚眾襲擊警察局。事實上,他們三個平時互動極少,亦經常蹺課。即便在文化協會的活動偶有交集,低調裝作不認識,但絕不會是有計畫的共謀犯罪。
不過,這已經沒有差別了。他們堅守的沉默,與反抗的態度,讓少年們因為這個事件成為共同體。
阿邦心想:受壓迫的階級無時無刻被迫沉默。可是,沉默這件事也可以是反抗。沉默對抗壓迫者的話語,將他們的命令與羞辱消解。我們緘默,並發展出祕密的話語,某一天,我們可以發出聲音,革命的聲音。
革命,是啊革命,才不是罷課、攻占警察局這樣而已。他心底真正想要的是革命。
他激動地將視線轉向身邊的夥伴,才發現另一位退學的夥伴阿聰已經不見蹤影了。他才回想起來,剛剛一路上阿聰似乎喃喃自語,說家裡的人不會原諒自己,要在家裡收到退學通知前,先回去解釋。
阿邦轉頭詢問阿順,確認阿聰何時分散的,阿順卻直視著前方,揮手說:「阿聰失蹤了。」
阿順不懂其意。他不懂人為何好端端的,會一聲不響地失蹤呢?從這句話當中,他感到深深的恐懼。才因為革命的激情而感到激動,這時卻為陌生的處境感到惶恐起來。
「又學到一個詞語的意思」,阿邦隨意地想。
他不是不懂失蹤的意思,只是從阿順的口中說出,讓他聽到另一個意思。他解釋不出來,這個似乎毫無分別的詞語,到底是哪裡不一樣,可以像是測驗聽力時用的音叉,敲了一下,在耳邊細微地嗡嗡作響。
失蹤的恐懼令他難以呼吸,於是也不去追究阿聰的去向,阿邦緊緊跟在阿順身旁,不知道是害怕阿順也跟著突然消失,或是自己也成為一名失蹤者。
阿邦觀看著夢,直到這裡都與阿邦數十年來夢見阿順的情形一樣。這些夢,似乎都只是重新播放起他的記憶,而沒出現分歧。雖然無從比對,每當他夢回醒來之後,他認真回想腦海中的記憶,總會覺得夢到的畫面,就連細節處,都與他所記憶裡的一模一樣。連遺忘的部分,模糊的地方,在夢裡也不會多添點什麼。
每次夢到阿順,都是回憶的重複。或許該這麼說:每次他陷入與阿順的回憶時,他總會不自覺地睡著,沉得像是永遠不會醒來。
由於關於阿順的夢總是回憶,醒著或睡著的差別搞混,在他心中形成小小的漩渦。不過他暗自慶幸,只有夢到或回憶起阿順才會這樣。否則,人生到頭來,豈如夢一場?他又怎麼區分一件事究竟是否發生過呢?
想到這裡,往往又糊塗了。如果夢境與回憶是相同的,他又如何確定與阿順的回憶是真?甚至,阿順是否真實存在過,似乎也沒有證據。
但阿邦不願如此想。
其中一個原因是,在這世界上,記得阿順的人,除了他也不會有其他人了。
他不去否定,還有另一個原因,則是每當他遇到困境,往往不自覺夢回到阿順。在夢境或回憶裡,他想清楚很多事。或說即使沒想清楚,也透過這方式促成他決定起某些事,一路至今。理解關於阿順的夢的意義,是只有他一人知道的,對未來的預知方法。
這回的夢,卻隱約覺得哪裡不同。
他依著記憶的路徑,跟在阿順身後。記憶裡阿順沒有走得如此快,亦沒有拐如此多彎。他們穿梭在巷弄裡,越走人煙越稀少。明明被退學的他們無處可去,也不再有人會管,阿順卻維持在一種逼近狂奔邊緣的快步,像是要趕赴前往哪裡。
阿邦追跟著,怕是丟失了阿順,怕自己被丟下。一不小心,也許跟阿聰一樣失蹤了。
不過,這些都不在阿順的記憶裡。
是什麼時候夢境出了差錯呢?阿邦回想,且很快有了答案:大概是在阿順說阿聰失蹤開始的。有了暫且的答案,他無暇進一步思索,畢竟在夢裡思索本身已經矛盾,他知道再想下去夢境會越走越偏,與回憶徹底分道揚鑣。再繼續歧出,阿順的身影就會完全消失了。就像阿順現在越來越難跟上的奔走身影一樣。
幸好這幾十年來,他已習慣了追蹤阿順的身影,總算將歧出回憶的夢境銜接上了。
他們來到了河濱。少年的兩人坐在河堤上眺望著新店溪。阿邦靠右,阿順靠左。阿邦的右方稍遠處,練兵場的陸軍在日頭赤炎下操練著。軍人的吆喝令阿邦聽了矛盾,對於這樣的暴力心生厭惡,同時卻嚮往著這種未知的衝擊。
恍惚間,他心中辯證:是要戰爭,抑或革命?自己到底該往哪邊走呢?在文協參與活動時,他仍覺得是否要左轉的問題十分遙遠,如今被逐出了校園,無處可去的情況下,這個問題變得具體而迫切了。
阿邦心跳不已,少年的身體敏感,在烈陽下,河邊的風吹拂著,身上的肌膚泛起雞母皮。革命與軍隊,兩者缺一不可。革命是一場對戰爭的戰爭。他仰望天空,任雙眼被日光照盲,然後看向一旁的友人。
阿順則一語不發,眺望著河面,不知道在看著什麼。
阿邦隨著阿順的視線,以同樣的方式眺望。直到把新店溪看成了海,把河對岸的海山郡看成了大陸。
才在琢磨該說什麼,沉默已久的阿順開口:「咱來走。」
阿邦問:「欲去佗位?」
阿順回答:「離開遮。」
阿邦問:「紲落來?」
阿順不語,過了一會才說:「咱一定愛緊走,愈遠愈好。」
定格。說完了這句話,阿順不動,世界也不動。
至此,阿邦卡在夢境裡,回憶無法繼續。
他再看一眼回憶中的少年阿順。他清楚這張定格的面孔已經摻雜了自己的虛構,再看下去,回憶會越來越不純粹。真實與否他並不關心,重要的是當中的訊息。記憶裡的那天,阿順似乎真的這麼說過。當時聽到時,阿邦以為懂了阿順的意思,也確實出走了。而今他懷疑是否遺漏了什麼。
他嘆口氣,在回憶的終結處閉上眼。
是從夢裡醒來,或是進入另一段回憶,他任隨安排。
2.
一陣搖晃間,阿邦從白日夢中醒覺。趴在甲板的欄杆看海,沒想到竟瞬間睡著了。
另一個夢。
他夢見他第一次搭船的回憶。他眩暈於海上,一望無際的藍,雖然讓他胃酸翻湧,但同時適合少年幻想。噁心感與滿心抱負的熱血感,奇異地融為一體。
退學之後,他與家人大吵一架,熬了一年,最後賭氣離開。跟親友籌錢,買了張船票,發誓日本人不離開台灣的一天他就不回來。
他在船上晃遊,暗自搜尋阿順的身影。
他沒跟任何人說過,會做出這個決定,有一部分是因為阿順的緣故。
阿順回草屯後,兩人有過幾回簡短通信。最後一封信,阿順提到他找到了夥伴,要同赴上海學習。
阿邦心中困惑,不過將這封信當作一種邀請,索性跟家人對賭,離開沒有希望的家鄉。
被殖民之人,是不會有自由的。被殖民者,地位注定低落,任何的成就與錢財,不過是配合著當局者所獲得的施捨。既然如此,我們何必跟日本人請願設置議會?
他上船後不斷搜尋阿順的身影未果,感到十分納悶。莫非阿順沒有如期搭上這條船,或是躲著他呢?
他依著無數次重演的回憶,按捺著不安,轉身走下第二甲板,預期會在船艙的邊緣,靠近小窗那發現阿順與他信裡所說的夥伴。
無人。
阿邦多年來重複的回憶,竟然出了差錯,幾乎驚醒。鑽入骨頭的悶痛、窒息感、皮膚處處像被針戳或火燒的痛楚,排山倒海地湧上,幾乎將他從夢中拉起。
「阿邦。」
這句叫喚將夢境接回,阿邦從現實暫時脫困。他回頭,看見阿順,以及他身旁的夥伴。
儘管只是瞬間的差距,極小的偏差,阿邦也知道這已經不是原來的記憶了。當時是他先在船艙內發現阿順,而不是被走下樓梯的阿順叫住。
像是上船或下船時,兩隻腳之間感到的位移。但他別無選擇,只能以夢裡的意識做繩索,強拉著回憶的船,必須緊靠著現實,否則會飄進無邊無際的夢境之海,隨即被吞噬。
他越急著想拉著阿順說話,想讓阿順留在身旁,就越說不出話來。而隨著船身的擺盪,阿順的面孔立刻又變得模糊。
好在,阿順如他模糊記憶裡隱約記得的那樣開口說話:
「你總算是走出來了。」
「嘛毋其他所在好去了。」
「老實講,到佗位攏是同款。」
「啥物意思?」
「猶無夠遠。」
沉默。
這句話他記得。突然間,他的感傷令他無法繼續這場夢。
阿邦知道自己該繼續說話的。但他說不出話來。他知道後來會發生的事。這是他們的岔路。下船後,兩人將會分道揚鑣。他想告訴阿順,莫走,莫走到那麼遠的所在。莫跟著這個查某作夥,莫共伊鬥陣行。
可是回憶並不是過去,何況這是夢境,任何的嘗試只是徒增歧異,讓他連回憶的慰藉都沒有。一股力量壓在他胸前,哽住喉嚨,張大嘴卻說不出話來。
阿順問:
「你到了上海之後,要去哪裡?」
「廣東。我要去參加黃埔軍校。」
「阮要去北邊。」
阿順身旁的夥伴這時抬起頭來,眼睛盯著阿邦看。這名女子眉宇間有股英氣,兩眼瞳仁裡有如針般銳利的光點。她穿著整齊優雅,洋裝的布料雖舊,卻明顯的有照料過,兩邊的墊肩撐起她瘦小的骨架。她髮如鋼絲粗硬,梳盤起來,讓她在視覺上看來更為英挺。
她說她姓謝,可以稱她為飛英。她與阿順會先在上海大學,準備完畢,便會前往北方。
「是北京嗎?還是東北?」
阿順笑著回答:「西北。」
無論夢見這回憶多少次,總會停在這裡。他對著不知名的地方,乞求再給多一點的訊息,而奇蹟終於發生。
他依稀看見一片蒼白的大地,一個微小的身影,幾乎沒入了地平線。在這景象裡,他感到自己的心臟一同被霜雪冰封了。
阿邦忍住情緒,並將此當作奇蹟。多少年來,他如此盼望新的夢境。他專注著,不讓任何雜念滋擾。解救他的,不是自己的回憶。他知道這是阿順的記憶,而且是內心的,不屬於真實的風景。只有這樣,阿順才能藏身在安全之處,也才能讓阿邦的心緒恢復平靜。
這是阿順的夢,前來帶領他的。
直到黑點般的身影融入白色的地平線。
漫天的白雪令他目盲,然後陷入黑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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