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書:金士傑《蘭陵40:演員實驗教室》(大辣出版)
我18歲那年,同時報考蘭陵劇坊與剛成立的國立藝術學院(現台北藝術大學),結果蘭陵落榜,藝術學院高分錄取。所以我一直覺得蘭陵高不可及。幸而往後,蘭陵的成員一一變成了我的老師、朋友,甚至工作夥伴。那是八○年代之初。回首台灣六○年代的現代主義文學狂飆,七○年代雲門成立,帶給表演藝術全新視野;而劇場,則到1980年蘭陵初次公演時,方露出曙光。而新電影還要晚一點,1982年《光陰的故事》才拍出來。
這當然跟不同創作媒介的生產條件有關。劇場是集體創作,電影更不能缺少資金和產業資源,這些都需要更多天時地利,與集體覺醒。過往台灣不是沒有具備自覺意識的劇作家(如姚一葦、張曉風、馬森),但劇場美學與表演觀念尚未全盤跟進,也就無法直接感染觀眾──畢竟,劇場是「現場」的藝術,需要現場的魅力(charisma)。蘭陵從演員訓練出發,喚醒每一個體的創作意識,而這些個體也以各自的方式,找到自我的表達方式。難怪蘭陵是個百花齊放的團隊,但在創作上可以彼此支援;蘭陵解散後,還各自結出奇花異果,不可思議地燦爛。他們不但擺脫了傳統話劇那種電視劇的講話和表演模式,更把每個演員從身體到內心次第展開,把真實的狀態揭露出來。最佳的例子,就是《演員實驗教室》。
《演員實驗教室》首演於國立藝術館(現南海劇場),那時我才大一,非常驚訝平常表演課挖掘記憶的練習,可以這麼生動地組織為一齣迷人的戲。當然蘭陵的戲往往從訓練出發,比如《包袱》就是肢體練習的結晶。這些練習猶如語言字彙,經由創作意識的編排,像堆樂高一樣組成一篇小說、一首詩。但不同於其他的戲是在創造角色,《演員實驗教室》根本就在呈現自己──而隨著配合每個人的生命故事,演員們也必須在別人的故事裡扮演不同角色。看一齣好戲,觀眾會被角色迷住,而《演員實驗教室》卻是讓觀眾認識這些演員自身,那份真實感、親切度,都大為提升。
當時賴聲川還沒從柏克萊返台,這種集體即興創作的手法,已經在台灣劇場萌芽。《演員實驗教室》成為蘭陵早期的傳奇逸品──因為其魅力源自演員自身,別人無可取代,所以時移事往,根本難以想像可以重製。這也是為什麼,四十年後,當《演員實驗教室》登上國家戲劇院大舞台,是那麼的恍如夢幻。
四十年後,許多演員成了台灣劇場或影視的要角,比如趙自強、劉若瑀、馬汀尼、楊麗音、鄧安寧、游安順;也有些人離開舞台,在不同領域發光發熱,比如黃哲斌、王耿瑜、賀四英……;當然,有些逝去的,無法重來,像李國修已不在人間。但是重演的舞台上,更迷人的,卻是一面重演過往段落,一面展現這四十年的軌跡。那些更為熟練的身體,素樸地重尋過往的生澀質感;而那些久違表演的身體,反而從容帶進生活的況味。隨著歲月遷移,當年的叛逆青春(愛表演的哪個不是家庭革命出來的?),如今已到了劇中父母的年歲,經歷過結婚、離婚、車禍、開刀、各種憂鬱症幽閉症恐慌症,渾然有了不同的體會。到了這時候,不「後設」也不行了。但這後設卻是十足地真實。每個人既是孩子,也是父母,又是旁觀者。《演員實驗教室》這個題目,到如今才真正切題──生命在每個人身上的實驗,透過演員這門技藝,神奇地呈現出來了。
裡面的關鍵人物,自然是金士傑。他是團長、導演,也是一雙專注的眼睛。一齣戲四十年了,還在磨;演到巡迴大江南北了,還在磨。這本書光看他對每個夥伴、每個環節的鍥而不捨,就是最棒的一堂藝術課。金寶的一句話:「最大的舞台在哪裡?就在我們自己身上。」說的是這個戲,也是每個人最大的可能。蘭陵幸而有他,比演員還更信任他們自己,可以把這最大的舞台表現出來。他也是永不會放棄的那個人。
讀最後整理的劇本,又可以讀到金寶深情而慧黠的觀點,那是一種不疾不徐、和讀者之間你知我知的敘事藝術。他不像要說服讀者、引導讀者,反而像是準備和你促膝長談。然而就像電影《與安德烈晚餐》,這一談就是幾十寒暑。正如馬汀尼說的:「這版的《演員實驗教室》,堪稱金寶在舞台上寫的一首散文詩,大夥則是不經意合力完成了一部台灣斷代史。」
書中我很喜歡游安順的自白。他是個演員,這齣戲卻都是自身記憶,還需要「演」嗎?──「如果說我沒有這些回憶,沒有過去那些情景的畫面,只用想像的,那是一種表演;但我已經有那些畫面了,我覺得我已經不是在表演,而是在敘述,只是這個敘述有表演的成分在。……當下,可以不費吹灰之力的去作這樣一個演出,不會跟自己心裡打架的那種情境,我是覺得很舒服的。如果我是一個演員,如果每次演出都能有這樣的情境,那就會像這個舞台上所呈現出來的『真』吧!」
然而這種「真」,別人看來反而非常「演」!這中間如何調整,和導演如何反覆琢磨,就非常有意思。讀了,不見得能學會怎麼表演,但是看一個好演員如何思索表演,已經很有啟發。如果說《演員實驗教室》是源自生活的戲劇性呈現,這本書就是戲劇如何回歸到生活。一如鄧安寧在書中說的:「戲劇讓我們逃逸日常,戲劇也讓我們回歸現實。」讀者不見得看過這齣戲,但是卻能夠從書裡,回顧自己在生活中作為一個演員的本質。
我想,也許18歲那年我沒考上蘭陵,讓我現在可以坐在觀眾席享受他們的表演,就是最好的報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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