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7月15日 星期五

【《荒原》百年】裘小龍/艾略特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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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文選 【《荒原》百年】裘小龍/艾略特與我
人文薈萃 【書評 小說】沈默/時間、記憶、不存在的女人和其他
朱德庸/here+there=朱德庸

  今日文選

【《荒原》百年】裘小龍/艾略特與我
裘小龍/聯合報
《艾略特詩選》第一輯,收長詩《荒原》及其他詩作。(圖/九歌提供)

▌《四個四重奏》意外成為暢銷書

上世紀六十年代中,在《文學評論》雜誌中,我第一次讀到艾略特的名字。當時,我是個「黑崽子」,躲在窗簾後,膽顫心驚地讀著關於這樣一位西方現代主義詩人的文字;窗外,延伸著發高燒似的黯紅天際,敲鑼打鼓的歡慶聲、批判聲直沖雲霄。那些日子裡,像艾略特這樣獲諾貝爾獎的西方詩人,接受無產階級的批判其實習以為常,儘管中國讀者無法讀到他的任何詩作。那篇評論中引用的艾略特詩行,因此讓我大吃一驚。我的小學、中學課本都是講文學為政治服務的,一本名為《紅旗歌謠》的詩集不知讀了多少遍。我不禁納悶,外面的讀者讀艾略特詩歌時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在圍繞著我的「長城」中似乎出現了縫隙,露出了一抹慘白的天空,「像病人上了乙醚,躺在手術檯上。」

1976年後,中國的改革開放起步,我考入中國社會科學院讀碩士研究生。當時必須修的課本中仍有一本是蘇聯學者編纂的英美文學史,其中關於艾略特的論述頗像來自那本《文學評論》的回聲。幸運的是,我導師卞之琳先生自己在三十年代也譯過艾略特,同意了我的碩士論文題目:《艾略特早期詩中的個人化與非個人化》。作為論文的附錄,我同時開始翻他的詩,接著又擴展成一本詩歌翻譯集子,《四個四重奏》,由灕江出版社在1985年出版,收入了他全部的重要詩篇。

這本翻譯詩集卻意外地成了暢銷書,初版後很快重印了五六次。我十分驚訝地讀到,一對年輕的戀人特意做出安排,給裝在黃魚車中的嫁妝上放了本《四個四重奏》,在上海的大街小巷中招搖過市。這樣做據說是時髦的、是現代主義的。不過,《四個四重奏》一夜間走紅,首先是因為開放初始,中國讀者對先前未曾接觸到的現代主義作品產生了強烈興趣,同時也多少有一些陰錯陽差的因素在內。據說當時有一個私底下流行的觀點,要實現中國「四個現代化」的宏偉目標,首先要對現代主義有深入、透徹的理解。艾略特詩歌在中國對外開放的過程中所產生的作用——儘管其反諷意味,也沒有太多人注目——讓人想到他在〈南茜表妹〉中寫到的現代性與時髦性混雜,似是而非,又似非而是。

▌幫助青年詩人在改革開放浪潮中,找到不同的表達方式和感性

且不提艾略特對中國三四十年代的現代派詩人的影響,人們對此已做了不少研究。對八十年代一些青年詩人來說,艾略特的詩也幫助了他們,在史無前例的改革開放浪潮中,找到自己不同於先前詩歌的表達方式和感性——朦朧詩的標籤或許過於簡單,只能說是約定俗成吧。有意思的是,早在「玄學派詩人」一文中,艾略特就這樣論述到,「當詩人頭腦為工作完美地配備齊全了,它就在不停地把不同的經驗在詩中匯合起來……生活在現代文明中的詩人因此只能是晦澀、難懂的。」朦朧詩在中國的出現不難理解,儘管用艾略特的標準來看,這些「遠方」詩人的朦朧還遠遠不夠。

對我來說,那篇碩士論文的寫作過程中的學習、思考,讓我看到了詩學的新地平線。在國內那一時期的詩歌寫作、詩歌理論中,「個人化」一詞是貶義的,幾乎都不能提,「非個人化」於是也根本無從談起。在艾略特的詩歌批評理論中,個人化與非個人化其實並不構成矛盾,相反,這構成了現代主義詩歌的一種張力。把生活中的人與創造中的頭腦分離開來,讓個人化的經驗轉化成非個人化的,這樣,詩就能對所有的讀者說話,使他們在詩的意境中發現共同的、普世性的意義和感受。

▌「陳探長」經常引用艾略特的詩行

1988年,我獲福特基金獎,選在聖路易斯市華盛頓大學作一年的訪問研究。這是艾略特出生的城市,也是他祖父創建的大學,我計畫在那裡做研究、收集資料,準備回國後寫本艾略特的批評傳記。然而,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許多意想不到的因素湊在一起,我就只能留在這個大學讀比較文學博士,接著開始用英文創作小說了。

所謂一啄一飲,我陳探長系列小說中的主人公,成了正直卻又帶書生氣的警官,為伸張自己心目中的公平正義,跌跌撞撞地堅持前行;在一個又一個案件中,他經常引用艾略特的詩行,這讓他的探案工作增添了複雜的人性、感性視角。(順提一句,「荒原」的原名是「他用不同的聲音出演員警」;艾略特本人也說過,他特別喜歡法國作家喬治□西蒙農的麥格雷探長小說。)陳探長系列中第四本小說的案情,讓他感受到個人化卻又具存在主義感覺的「噁心」,他於是模仿艾略特〈普魯弗洛克的情歌〉的戲劇性內心獨白寫了一首詩。「……我的領結緊緊固定,/我的鱷魚皮鞋錚錚閃亮。/(可他們會想,『他膚色多黃!』)我引用莎士比亞、馬弗爾、多恩,/他們會有什麼樣反應?/一句話,我說不準。/(但他們私下說,『他口音多重!』)……」在這系列的第十四本小說中,陳被解除了探長職務,卻依舊不肯放棄自己繼續探案的努力;他於是動筆寫一本有關魚玄機謀殺案的狄公案小說——作為他私底下繼續工作的掩護。還多少有點像艾略特在〈燃燒的諾頓〉中所寫的那樣,「就像一只靜止的中國花瓶/始終在靜止中運動。」與此同時,把中國古代的與現代的探案疊加在一起,恰恰也是在艾略特的影響下,把過去與現在並置、對照,從而促成詩境界的多維度呈現。

在過去的二十多年裡,我有機會在世界各地參加文學節與書刊宣傳、簽售活動,與講著各種不同的語言讀者們進行交流。其中時常會問起這樣一個問題,「為什麼艾略特對陳探長,也對今天全球的讀者來說,仍是那麼重要?」

一個法國讀者帶著香檳酒,還有英法雙語版的艾略特詩集,在聖馬婁文學節臨時搭起的帳篷裡,用兩種語言抑揚頓挫地念著詩行,探討在詩與譯詩中融合起不同語言感性的可能性。挪威的出版社的主編,與我反覆琢磨,艾略特詩歌的內在音樂性怎樣讓歌舞劇《貓》取得了極大的成功(也為我拍桌嘆息,那買下艾略特聖路易斯故居的機會,竟然與我擦肩而過)。一位荷蘭的導演(Chris Teerink),今年年中飛來聖路易斯,為他拍攝中的艾略特紀錄片採訪我。他提到的一個問題是,怎樣翻譯處理《荒原》中頻繁的互文性用典?作為一種解釋,我提到了中國古典詩詞互文性用典其實用得更多,有時甚至是一行一典故。在詩歌翻譯中,正是要考慮到目的語言文本的讀者接受、理解的審美過程,通過不同語言的感性融合,讓譯詩讀起來也是詩。對艾略特在作品中融合了不同語言詩歌中的感性,有時甚至是直接把另外語言嵌入詩中,荷蘭導演也十分贊同,要在攝製過程中展示這點,並繼續一起探討下去。

▌關於艾略特詩歌的意義

關於艾略特詩歌的意義,讀者與批評者自然會從不同角度作出自己的解答,但艾略特的《荒原》,許多人卻是至今都未能從中走出。「這裡沒水只有岩石/岩石,沒有水,只有一條沙路/ 在群山中蜿蜒而上……」 就我自己而言,艾略特在諾貝爾授獎宴會作的答詞,對我的寫作、翻譯、研究,始終帶來不可或缺的啟示。

「當語言構成障礙,詩歌本身就給了我們理由,要怎樣努力去克服這一障礙。欣賞、閱讀屬於另外一種語言的詩,意味著怎樣欣賞、理解那些講這一語言的人民的過程。我們不可能由其他的途徑獲得這種理解……歐洲的『詩歌』一詞是有意義的,全世界的『詩歌』也同樣如此。」

或許,這篇短文讀上去不太像是艾略特專家們長篇累牘地寫的,可至少是一篇證詞:從一個自己譯詩也寫詩的作者的角度——在艾略特的影響下,最初用中文,然後用英文譯寫——證實為什麼我們今天還要讀艾略特。他詩歌的意義不僅僅對中國讀者,更對世界各地的讀者都依然存在,甚至更有迫切感。


  人文薈萃

【書評 小說】沈默/時間、記憶、不存在的女人和其他
沈默/聯合報
《私人間諜》書影。(圖/鏡文化提供)

推薦書:張國立《私人間諜》(鏡文學出版)

讀張國立《私人間諜》我首先就難忍地想起羅貝托□博拉紐(Roberto Bola□o)的《狂野追尋》,裡頭寫著內在寫實主義者的瘋狂實境,以及他們對傳奇女詩人西莎莉亞□蒂納赫羅的循跡,最終找進了沙漠去,也找到她的平庸,和緊追而至的死亡,那場如夢似幻的追尋,到頭來如博拉紐所寫的,一切以喜劇開始,一切以悲劇或者喜劇的獨白結束。

而《私人間諜》裡的主人翁螞蟻(石曦明)年輕時的祕密行動中,在被跟監的黃教授(代號:水手)家中,目擊一名神祕女子在市內悄然現身,他拍了照片,但卻只得一團模糊光影(鬼照片),於是整個警總單位都得動員起來,卻一無所獲。石曦明也終其一生,都深受這名不存在的女子的影響,最後他有著如此明悟:「水手是我的啟蒙者。至於那個女人,她讓我明白美好事物一定在,要花時間等待,一旦遇到,就遇到,消失,就消失。遇到,享受;消失,懷念,如此罷了。」

追尋是無與倫比的經驗,追尋有時候就是等待,等待那個絕無僅有的奇蹟相遇。

《私人間諜》主要分為三部(時序從民國六十年到七十二年),每一部的敘事聲音有不同,第一部是第三人稱與檔案紀錄,第二部是石曦明的第一人稱敘述,第三部又回到全知觀點,但每一節都換人物在說話,主要是一直不信有女子存在的特務頭子許雅文在追查究竟石曦明意欲何為,是否要為黃教授翻案。此外,尚有民國九十七年(人物們都老了以後)的故事分為三節,插敘於三部間。

三部的主題也有明確座標,第一部是跟監、間諜、政治和家暴故事,第二部是麻將大賽和校園愛情,第三部是滿滿懸疑氛圍。從軍事、歷史、政治、美食、推理到犯罪小說,張國立這位跨類型領域的創作者寫出一本重現白色恐怖時期社會氣氛的傑作,而且知識性、文學性俱足,包含現代文學、詩的引述、化用和見解,如赫爾曼□梅爾維爾(Herman Melville)《白鯨記》、厄尼斯特□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老人與海》、三島由紀夫《美神》、艾茲拉□龐德(Ezra Pound)和楊牧(葉珊)的詩作、夏目溯石《吾乃貓也》、佛杭蘇瓦□楚浮(Fran□ois Truffaut)電影《四百擊》等,都能適如其分地扣合整個故事。

尤其是《私人間諜》第二部委實將麻將大賽寫得魔幻無比,像極限破關遊戲或天下第一武道會。我也不免想到楊德昌電影《麻將》,凝視著台北夢的幻滅,不捨難忍地看見城市被資本主義吞滅的全景。張國立也把麻將這件事的知識、技術上綱到鬼神洪荒,驗現所有人都瘋了(而這個瘋也跟書中黃教授之冤罪、掛五星旗之案等等的時代之瘋隱隱干連),荒唐癲狂得無以復加,彷彿一場絕世鬧劇。

螞蟻的所思所想所做所為,一路悲傷地想逃,亦令我浮想聯翩於王小波的王二(《黃金時代》)、張大春的張大春(《城邦暴力團》)、村上春樹的老鼠(《尋羊冒險記》),不只是此一角色窮得像是一則傳奇,更是那獨特的思辨模式與情感深度。

而《私人間諜》除去好看的故事以外,更能讓人索驥,找到象徵,或是更深的隱喻,比如鬼,有女鬼,有活鬼(打麻將打得像是屍骸的螞蟻),還有躲在特務機關的暗鬼,鬼甚至是那個恐怖時代的記憶,愛情是私密的鬼,警總是光明正大的鬼,國家也是鬼,讓人只想逃開、跳出去的巨鬼。如果時間是鬼,我們不過是鬼的影子。

張國立如是唏噓:「『……時間是個賊,專偷記憶和健康。』他一手輕輕撫摸骨灰罐,『健康偷得走,記憶,誰也偷不走,它能停下,不理會時間的流動,任性的停在那兒,不論科學多發達,也拿它沒辦法。』」、「時間沒別的意義,趁人不注意偷偷摸摸改變一切,從外貌到內心。沒有警察。別相信過去,過去會改變,隨我們的記憶改變,有時變得扭曲,有時又模糊不清,反正過去了,不再重要。」

這樣直視活在時間之局裡無可奈何裡的灑脫,大概是人所能擁有的自由最大化吧。


朱德庸/here+there=朱德庸
朱德庸/聯合報
圖/朱德庸
一個人吃飯,

一個人看書,

一個人旅行,

一個人逛街,

一個人聽歌,

一個人看戲,

一個人有什麼好奇怪的?

有一天不也是自己一個人離開世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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