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是在某一年的大年初一一早出門散步失蹤的。他不常做這個動作,我那天是唯一看到他出門的人,那時只覺得,這個老人挺複雜的,心裡不知在想著什麼才會出門。但他再也沒有回來,我一直記得那個早晨的光。也許是前一天除夕多喝了點酒,身體有些不適。反正,他就這樣失蹤了。那感覺很不真實,我那時整個春節只想著,那誰來開車下山呢?因為以前山上的路很難開,我們家一直是他載我們上山的。我對要在山上生活很久的恐懼,遠大於他的失蹤。」何先生說完後,發覺口也是有些渴,拿起了水瓶喝了兩口。
不知不覺間,林子射出的光線角度又傾了一些。
「走吧。」
林晴覺得第二天晚上的溫度明顯比前一個黑夜更低,今天是她先洗澡。熱水不太穩定,她站在冰冷的瓷磚上,看著蓮蓬頭噴出的水柱,身體被更深的涼意繞捲。終於,她下定決心,吸了一大口氣,把滿是泡泡的頭送進山裡的冰水裡。
佳蓉看著身體打著冷顫的林晴走出浴室:「還是沒有熱水?」
「對。」
「那我還是晚點再洗好了,妳趕快去吹頭髮。」
林晴把插頭插上,坐在佳蓉旁的沙發上。吹風機的聲音蓋過電視,但兩人還是都把視線放在節目上。兩人用電熱壺泡了一杯茶,還有一杯熱可可,這期間佳蓉去到浴室確認兩次有沒有熱水。
「還是沒有?」林晴問回來坐回沙發上的佳蓉。
「對。我在想,是不是我們進來前外頭燒水的那個水塔其實沒有打開。」
「有吧?沒有嗎?」
「我們有去開,但會不會其實沒開?」
林晴想了想,有這個可能性。昨天是老闆幫她們開的,今天出門關了後,回來打開是她們第一次操作:「要去看看嗎?」
「有點遠耶,還要走過前面車道到上方的菜園。」
「有頭燈,我陪妳去。」
「妳洗好澡了耶。」
「就賭是沒開好,我現在超想重洗個熱水澡的。」
佳蓉思考片刻:「確定?」林晴大力的點頭。兩人重新套上厚重的外衣,從鞋櫃下抽出頭燈戴上,打開大門。外頭沒有任何的光源,出了玄關之後,迎接她們的是無垠的黑暗和微微的小雨。兩人打開開關,頭燈也只能照出自己前面不到一公尺的範圍。佳蓉把手勾上林晴的手臂,讓她帶著她往前走。
「妳怎麼好像很熟怎麼在黑暗中走路?」佳蓉的速度明顯比林晴來得慢。
「喔,我現在住的地方也是一到晚上就沒燈的一個半山腰,所以常常要摸黑上山。習慣了。」
鞋底和路中小石子磨擦,滾落與粉碎的聲音混在一起。
兩人摸到了水塔邊,找到開關把旋鈕左右轉,轉到一邊的極限,林晴又加了更強的力道,把開關壓了過去。加熱的裝置咆哮了一聲,在兩人腳邊處亮起了一顆紅燈。
「看來,真的是沒開好。」
走回民宿的路上,下坡的關係,林晴放慢速度等待佳蓉。泥土的軟潤的觸感,和葉子被踩踏的聲音一起傳到身體裡。等兩人到了同樣的高度,林晴突然想到什麼般的笑了起來。
「欸,」她說:「我們來玩一個我回家路上很常玩的遊戲。」
「什麼遊戲?」佳蓉問。
「玩嘛!」林晴拉著佳蓉的手臂前後晃著。
「怎麼玩?」
「現在,來,閉上眼睛。」
佳蓉閉上眼睛。她聽到額頭上傳來喀嚓一聲,看來是自己的頭燈被關掉了。接著,另一聲喀嚓,林晴也關掉了自己的頭燈。
「好,可以睜開眼睛了。」
眼睛一打開,佳蓉瞬間感覺自己被黑暗俘膚了。五感被剝奪,一切都陷在好沉好沉的黑暗。自己身體的一切變得敏感,眼部的肌肉顫抖地收縮,似乎是慌張地想要重新計算出這副身體和四周物體的距離。反而最為冷靜的是心,在完整的,取之無盡的黑夜裡,她的思緒失去了著力點,一個個零散地從腦海剝落,掉進無法看見的下方後,就沒有東西再去塞滿自己的心。而那些空白的,逼使她重新用詞語去構築陌生全新的世界。黑暗是什麼?自己是什麼?風吹過樹的聲音是真的嗎?模糊之中,她的視線似乎才開始慢慢適應,可以擁有一點的物體輪廓。
「我只要晚上回家啊,都必須用手機的燈光才能看到眼前的路。」林晴的聲音在旁邊出現,說是旁邊,但她完全無法確認是在哪個方向,只能知道靠得非常的近。林晴的聲音繼續說著:「當然,山下的城市會有光,不到全暗。只是有次,我第一次吃尾牙弄到很晚,回來時真的是什麼燈光都沒有。我的手機好死不死,在到家前沒電了。鏡頭燈暗的瞬間,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完全的黑暗。」
「後來,我就常常玩這個關燈的遊戲。很神奇齁,我那時才知道,原來黑是這個意思,這樣的世界才叫黑。自己的身體變得好陌生,不過同時又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是,這個陌生的身體,才是真的,真的自己。這是一個玩著玩著就會上癮的遊戲。」
林晴的聲音稍停,雖然只有不到十秒,她就將兩人的頭燈打開,並說好啦,別看太久,會被黑暗吸進去。但這短短的時間裡,佳蓉的靈魂好似已被吸走了一部分。在那瞬暫卻永遠的沉默裡,佳蓉想到了孤獨。然而不是黑暗帶給她的孤獨,而是孤獨的無用。無論再怎麼孤獨,都沒辦法用自己的單獨一人去證明內心任何期待的可能。自己把自己關住,這件事情最終只會變成過於魯莽地覺得,自己對周遭所有事情都必須回應。如同身處黑暗之中,這時如果來上任何的外界的探觸,任何一絲撕裂黑暗的光擾,自己必將用過度的力量去回答所有。於是,孤獨使人過於忙碌,在不斷來回辯證什麼是自己的時候,捨棄、否認、疑惑,最後慢慢喪失自己。如果想要讓這個在黑暗中認識的自我,這個在這瞬間無限認定就是自己靈魂的感覺陪伴自己餘生,或許唯一方法,是擁有一片黑暗,一個不會有任何刺激,直直面對著無明的黑暗。
再次亮起的頭燈燈光刺眼,佳蓉的眼睛被刺激得不斷眨動。
子夜過後沒多久,山林傳出的一聲,驚醒了已經就寢的林晴。這次她確定,那是槍擊發出的聲音。她撥開身上的被子,顧不得光著的腳掌和地板的寒冰跑向佳蓉的房間,卻發現她不在。她連忙返回自己的房間,打開LV包。本是想要拿出自己的手槍自衛,卻沒想到,裡面的空無一物讓她冷汗瞬間流滿背脊。她向後坐倒在地板上,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辦。等她意識回到線上,她沒有打開任何電源,雙手摸著牆壁走到了客廳。她從電視上方取下了那把獵槍,雖然裡頭沒有火藥,但少說是個威嚇,她心裡想著。
在黑暗中,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
在她體感裡,天早該亮了有四五次的時間過去後,腳步聲從屋外慢慢接近,林晴握緊了手中的獵槍。大門打開,佳蓉的身影出現。兩個女生的眼神看向對方,林晴的緊張換來的是眼皮快速的眨動。與之相對,佳蓉雖面有疲態,眼睛卻沉靜得不可思議,瞳孔一下也沒晃動地看著眼前的林晴和客廳。她走進屋子,把林晴的手槍放到了客廳桌上,這才摘下了自己外套的頭帽。
林晴從頭到腳確認了眼前的人,在她走到自己的房門門口時開口詢問:「外面在下雨嗎?」
「沒有。」林晴看著那個女生的背影,從身體邊緣隱隱透出的月光。與之一起流出的,是佳蓉聲音說道:「只是山上的霧好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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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材臃腫的蜘蛛人從眼前走過,一邊回頭和自己的朋友手勢加吆喝,強調著他要的拍照角度。一個沒注意,蜘蛛人撞到背後還在調整自己頭套的音速小子。這兩個大蘋果的觀光客看了對方一眼,想想算了,沒有道歉也沒有怒斥對方,就這麼分開。時間還沒到十點,雖然陽光已經出現,但強勁的風吹得所有人勒緊大衣的領口。開得過快的計程車急煞在人行道旁,時代廣場已湧入了今日從世界各地來的客人。
一大早弄完頭髮,林晴穿著一整套咖啡色的褲裝,鞋子選了雙根鞋,坐在剛剛好不容易找到的位子上,綠色椅套已經汙損不堪,特別是那隻白色美人魚的尾巴。
阿坤端著咖啡和餐點從各種語言的人群中穿過,小手臂上掛著一個星巴克的茶色紙袋。可能是出餐的順序拉得太久,黑咖啡放到桌面上時已經沒有熱氣了。不知是不是錯覺,林晴覺得那液體的表面好像浮著一層油光。
「我真的拜託你,」阿坤坐定後,林晴對他說:「不要跟我說你這次來美國就是來做星巴克巡禮的。」
「沒有啦,怎麼可能。」阿坤把紙袋放到桌面上,喝了自己上頭有奶泡的飲料一口,眉頭一緊:「順便而已啦,主要還是死觀光客行程。」說完他拿起叉子,從起士蛋糕敲下一小塊放進嘴巴裡,白色的盤子上刮痕很多:「原來紐約的起士蛋糕是這種味道。」
「有差很多嗎?」
「我覺得,有一個不上不下的起士味濃很多。」
「不上不下是三小?」
「就是,不是那種很好的甜點店很貴的起士味,也不是很明顯爛起士的味道。」
林晴搖頭:「到底在說三小,所以你買了什麼。」她指了指那個紙袋。
「喔,就一些時代廣場限定的商品。」他伸手進去,把包著紐約地圖杯子形狀、保溫瓶形狀和方形的東西放到桌上。拆開了保溫瓶形狀,他看了一下底部:「44.25美金,還要加紐約的稅。」他往前遞給林晴看:「媽的,然後還是Made in China。」
和阿坤短暫而久違地見面後,林晴回到了上個月上漲到3600元租金的房間。她抱著就要四歲大的狗,快樂地搔著牠的脖子。最近一直在考慮要不要搬家,在家工作兩年多,目前看起來公司也不打算恢復去辦公室上班,要不就搬到比較不是都會區的地方算了。狗狗跳離她的懷抱,腳步輕巧而規律地跑到房間的角落。
還是乾脆換個工作好了?林晴心裡想著。
剛剛阿坤講到以前大學的時候,明明也不是真的過了很多年,但卻好像很遠了。特別是那時,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那麼信仰銀行裡的一切。阿坤講到了他去以前她房間,那個在半山腰工寮事情的時候,她很訝異,原來那時這個人心裡在想這些事情。
「我那時真的快尿出來,不過妳那個工寮那邊霉味真的太重了,我一進去居然尿意就少了一大半。可能是那時剛從日本回來吧,住得太好,看到台北的租屋狀況一下子不能接受。所以能夠若無其事的住在那裡,我對妳瞬間敬意暴漲。」
「那個地方應該都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吧,走道上的鞋子完全就是學生會穿的爛鞋。結果在妳的房間,不是有一面牆?那中間掛著一顆LV包。因為我知道妳的習慣,如果是別人給妳的妳一定拿出來說。但妳什麼都沒說就代表那是妳覺得很正常,應該是自己買的,因此,我又更尊敬妳了。總之,妳那時大學都在工作沒來學校,然後每次考試完又去跟老師哭要及格。那種生活,以前我可能有點瞧不起吧,會覺得我那麼認真準備考試,花時間在課業在妳們眼裡到底算什麼。我印象很深,後來大三時,不是有次期中考時間跟妳們員工訓練時間撞到,妳們幾個那時在保險的一起去跟老師說,結果還真的延後一周考試。我那時真的覺得超不爽的。不過我在妳濕氣很重的房間看到那個包包啊,我才知道,真正讓我感覺彆扭的不是我看不起妳們的生活方式,而是我根本沒有能力過妳那種生活。」
在櫥櫃底層的收納盒,林晴翻出了那顆人生中第一個LV包。她拿著包包放到餐桌上,拉開椅子,久違地想用手寫一封信給好久沒見的何先生。最後一次聽到消息,是FTX出事時。群組裡說他投了很多在裡面。雖然這個程度的金融人,應該不至於這點狀況就出什麼事,但還是無可避免地,林晴想到了自己的爸爸。
信寫完後,林晴把它裝入純白的信封後,放進LV包包中。她想找一間比較遠的郵局把信寄出,走80號公路一直往東的話,時間應該還來得及去賓州。窗外陽光和煦,是個適合兜風的日子。她找了一條喜愛的絲巾圍上,坐電梯到了地下的車庫。開鎖的聲音和車前燈一起閃了兩下。
車子的門有點老舊,六角鎖勾住B柱裡固定釦時有一個好像要掉下去的聲音。扣好安全帶,她把車子開到車道口,等待鐵門的升起。陽光隨著鐵門的高度緩緩灑進陰暗的地下車庫。
「
……
親愛的何先生,以上就是我想說的關於我爸爸的事情。那把手槍和裡頭最後一發的子彈我在出國前,把它們放到過去我們一起工作過那間銀行的保管箱了,鑰匙隨信附上,密碼則是我的員工編號,希望你還記得。你收到信時應該到了續租的時間,如果不想要這把槍,你可以幫我續租。再次為突然打擾抱歉,另外,如果你和佳蓉還有聯絡,請代我向她問好。
祝 像星巴克的美人魚那樣游泳
林晴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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