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唐．李商隱〈登樂遊原〉
1.
遷居桃園青埔，歲月靜好，閒散度日，悠悠忽忽，不覺已十二載，從職場退休也八年有餘。征衣紅塵化雲煙，江湖落拓不知年，踏盡千山無人識，笑對青山萬重天。這是我摘自「霹靂布袋戲」英雄葉小釵的出場詩，正是我退隱山林八年來，心路歷程的轉折和寫照。
葉小釵是劍癡刀狂，在江湖上枉受盛名之累，一朝英雄夢醒，愛落紅塵，只能抱劍度餘生。與之相比，我幸非武林中人，既無江湖恩怨，也沒紅塵知己。忝為一介書生，兩袖清風，卻有筆墨可供遣興抒懷，私下還有二匹「鐵馬」長相左右，供我馳騁四野，追風逐月，安享暮年晚景，豈不快哉？
看書、寫稿原本就是我的雅好，退休後率爾操觚，乃順理成章，倒是會迷上騎車，且一騎十二年，從未間斷，迄無違和倦怠之感，這種豪情和毅力，連自己都覺意外。箇中因緣其實另有堂奧，就是家族與腳踏車之間一段曲折的軼史，便值得細說從前，與同好分享矣。
2.
遷居桃園青埔之前，我在台北天母住了二十多年，天母位於陽明山麓，環境優雅，很多豪宅、別墅都蓋在山坡地上。住家即位在一條深巷，剛好是個陡坡，少有閒雜人車進出，因此十分幽靜，非常適合居住。
不過大人樂在其中，卻苦了二個小孩。他們上小學後，都得走路上下坡，非常吃力；騎腳踏車也很辛苦，因為下坡容易上坡難，學車的過程頗多周折。這是小孩的宿命，也是我對年幼的他們最感愧疚之處。
但小孩都喜歡騎腳踏車，更希望擁有一部，作為長大、獨立的象徵。父母愛子心切，很難拒絕他們的要求。因此明知住家環境不太適合騎車，我和太座還是妥協了，買了一部小捷安特，讓他們在家輪流騎著玩。
兄弟倆十分興奮，每天放學就想外出騎車。這下換我叫苦了，總要再三叮嚀，一路尾隨護駕。小孩喜愛冒險，下坡時喜歡放手俯衝，稍不留意便摔得人仰車翻，鼻青臉腫。我看了雖百般不捨，遺憾的事還是不斷發生，因是地形使然，根本之計便是轉移陣地，另找合適的場所。
我尋覓良久，終於找到一所私校的籃球場，周末仍對外開放。因此每逢假日，便將小捷安特塞進後車廂，帶著全家到那裡騎車。除去地形障礙後，小孩如魚得水，騎起來精神百倍，滿場飛奔，笑聲洋溢。我和太座再也不必擔心，總讓他們騎到精疲力竭，日落西山，才找家館子吃飯，興高采烈地回家，是全家最感幸福的一段時光。
3.
可惜好景不常，幾年後我應聘到雲林縣政府工作，隻身在外，陪小孩騎車的美好時光就此結束。一去四年，再回到天母老家，孩子已就讀國中，正面臨沉重的升學壓力，每天早出晚歸，哪裡看得到人影？每次看到被冷落的小捷安特，難免觸景生情，好幾次想把它扔掉，總是狠不下心來。
但是六年後，我們真的把它扔了，因為我轉換職場，舉家搬遷到桃園，帶不走的雜物都趁機大清倉。某個黃道吉日，搬家公司開來一部貨車，把剩餘的家當搬上車，直奔桃園青埔新家，一座十二層樓高的社區型集合住宅。
然而住進新家後，我們並沒有喜悅，反倒有一種失落感，因為當時青埔仍屬偏鄉，住戶稀疏，商家屈指可數，毫無生活機能可言。小孩的感受尤其深刻，他們在天龍國出生長大，如今卻被發配邊疆，真是情何以堪，憑什麼要他們認同這個陌生的環境？
兒子最需要的，其實是心理的調適，尤其是感情的建立。我突然想起丟棄在老家的小捷安特，以及小孩學車的往事。此時若能買一輛腳踏車，讓他們重享騎車的樂趣，也許可以發揮感情轉移的作用，建立新居的認同感呢。
春節連假期間，兒子回來過年，我適時提出這個建議，大家紛表贊同，一致認為新家前的馬路平坦，來往車輛稀少，最適合全家騎車出遊，重溫早年舊夢。老大在台北上班，過完年就得返工作崗位。老二在新竹就讀大學，學校還在放寒假，買車的事就交由他處理。
□
4.
某天他看到「捷安特」的春節促銷專案，一次買二輛有特惠價，相當划算，也符合家裡需求。當天下班後我們就前往門市看車，看了相當滿意，便決定買二輛。第二天下午，店家把二輛嶄新的腳踏車送到家，父子二人迫不及待便想騎出去嘗鮮。
那時我們搬到青埔才一個多月，對周遭的道路完全不熟，還是開心地上路了。新車騎來特別輕巧，加上馬路筆直寬闊，不必擔心來往的車輛。因此一路疾馳，並沒有去認路。不知怎的離開馬路，拐進水圳旁的一條農路，愈騎愈荒涼，盡頭是一座養殖場，不見人影，我們才發現是條死巷。
二人正猶豫之間，突然竄出二隻惡犬，朝我們狂吠而來，嚇得我們立刻轉身，猛踩踏板離去，這才甩開惡犬的追擊，但已嚇得一身冷汗。當時天色已暗，我們卻迷路了，幸好有人騎機車經過，在他指點之下才回到家。太座正等得心急如焚，二人狼狽進門，少不了被數落一番。
原本興奮的新車試騎，落得如此不堪的下場，我當然得負全責。無辜的小兒子也有些氣餒，險遭惡犬攻擊，更令他心有餘悸。寒假結束便束裝返校，此後返家也不敢再騎車外出。新車出師不利，只好鎖在停車場裡，等待復出良機。
5.
好不容易度過寒冬，春天終於來臨了，大地一片嫩綠。受到春神的感召，太座想騎車出去尋春，二輛新車這才適時派上用場，「夫妻共騎」也名正言順地上路。
每逢周末清晨，二人戴好護具，便跨上愛車，迎著晨曦出發。青埔地廣人稀，春天一到，綠草如茵，群鶯亂飛，美不勝收，真是騎車的好地方。尤其夫妻共騎，沿路共賞美景，何等愉快愜意，二人陶醉其中，從不知疲累。春去冬來，四季遞嬗，不知不覺已過了一年。
某日清晨，我們騎到鄰近的月眉村時，突然竄出一隻大黑狗，朝我們狂吠而來，眼看就要被追上，太座嚇得驚叫一聲，隨即重摔倒地。當下我真是嚇壞了，連忙將她扶起，焦急地等待救援。良久救護車才趕至，一路鳴笛將我們送往醫院急診。初步診斷是右手腕開放性骨折，需緊急動手術。我在手術房外苦候多時，醫師才出來告知一切順利，唯需住院半個月，我緊□的情緒這才平緩下來。
經此嚴重打擊，不要說騎車了，太座連聽到狗吠都會緊張，以後再也不敢騎車，夫妻共騎的時光就此戛然而止。我所受的打擊也不小，主要是對家人深感愧疚，先讓小兒子飽受惡犬驚嚇，如今又讓太座住院開刀，留下永難癒合的心靈創傷。閉門思過之餘，決定暫停騎車，以昭炯誡。
一個月後，我又恢復騎車，倒不是擅違禁令，而是家人的共識，因為新車總要有人騎，以維機件順暢。不過形單影隻，內心總有些落寞，感覺已完全變調。
6.
弔詭的是，一年之後我也摔車了，真是禍不單行。比起小兒子和太座，既不光彩，也不悲壯，因為並無惡犬追咬，而是不慎自摔。回家後檢視傷口，除了右手腕紅腫疼痛外，都是輕微的擦傷，因此並未告知家人，自行敷藥後就當沒事一般。
誰知右手腕愈腫愈大，下午小兒子返家時，已腫得像一粒蒸熟的饅頭。他驚覺有異，追問之下我才和盤托出。太座立刻開車送我去醫院掛急診，掛到的竟是和她同一醫師。照了X光後，他一臉嚴肅的對我們說，同是開放性骨折，要立刻開刀。
一個小時後從手術房出來，太座正焦急地在門外守候，多麼熟悉的場景呀，一年之間夫妻竟然先後來這兒報到，同樣的症狀和部位，連醫師都嘖嘖稱奇。這場黑色喜劇的劇本，大概只有老天爺才編寫得出來吧。
出院後我繼續在家休養，生活所需只能靠左手打理，苦熬了三個月後，拆除縫線及繃帶，右手腕終於重見天日。但釘在裡面的鋼釘，醫師說可能要陪我一輩子，就算是這次摔車老天爺送的禮物吧。
家人原本反對我再騎車，理由倒也充分，都是六十五歲的老人了，這次摔車的教訓還不夠嗎？但他們深知我的個性，騎或不騎，仍尊重我的決定，言外之意其實是：老先生，以後騎車請專心，安全第一。
告別夫妻共騎的階段，我已別無選擇，要再出發，只能孤騎走天涯。也罷，人生這條路走到最後一程，終究要獨自去面對。外在的一切都會遠離，也必須割捨，回到純粹的自我，堅決地走完自己選擇的道路。
7.
秉持這樣的信念，我再度跨上鐵馬出發了，剛好在我退休後不久的日子。此去海闊天空，再也沒什麼拘束。二輛鐵馬則隔天輪流騎，且將路線延伸到鄰近鄉鎮，擴大孤軍遠征的版圖，這就是我每天的日常和晨課。
我習慣在清晨五點出門，天剛破曉，四野俱寂，只有行經鄉間村道，會驚起陣陣雞啼狗吠，一路唱和，喚醒沉睡的大地。伯公廟裡已有長者在點香膜拜，田野間也有農人在幹活，村道上開始有汽機車經過。隨著黎明到來，客家庄逐漸拉開一天的序幕。
此外最常見的，便是散布田野之間的埤塘，波光粼粼，土堤環繞，上有竹叢掩蔽，十分隱密。有些還兼營養殖場或釣魚池，一早便有釣客垂釣，怡然自得，一派悠閒，令我好生羡慕。我常停車駐足旁觀，或站在土堤上遠眺，美麗的鄉野風光盡收眼底，令人為之感動，油然萌生鄉土之愛，家園之情。
回程時心無旁鶩，我便會快馬加鞭，高速前進，一則考驗自己的體能，再則享受速度的快感，凌虛御風，飄然若仙。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十二年的輪下歲月，就這麼匆匆輾過，消失在田野的盡頭，再也不留痕跡。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正是這股不服老的志氣，讓我鬥志昂揚，踏上烈士的不歸路。日昇月落，古道蒼茫，回首前塵，幾乎行遍桃園大部分的村鎮，吾願已了，可以休矣。
元代曲家馬致遠的〈天淨沙．秋思〉云：「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寥寥數筆，意象鮮明，為我輩不服老的騎士，在人生最後的旅途，畫下永恆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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