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不了那個村莊,更精確地說,是那間房屋、那面牆。
風頭水尾如何防洪禦潮
民國70年三月,我入職未滿一年,長官派我陪同日本專家森上千秋、農復會劉技正,去勘查屏東的海岸防護。我們站在塭豐海堤上,一邊是深藍的台灣海峽,另一邊是低於海平面的佳冬海埔村落。那是我對海埔的第一印象,風頭水尾的海邊低窪地,防洪禦潮相當困難。
海堤路邊村民密密麻麻的電桿、電表與抽水管,更是讓人怵目驚心。
民國七、八○年代,政府發展養殖漁業,沿海因養殖用水需要,超抽地下水,造成屏東沿海是台灣地層下陷最嚴重的區域,年平均下陷速率最高超過十五公分,佳冬鄉塭豐村累積下陷量超過一層樓高(三公尺)。加高的海堤或許可抵擋海潮入侵,但豪大雨時,水流全往這低窪處集中,堤內村莊積淹水乃是必然。
在職期間,我去過該地數次。每次雨後行車走台17線去林邊,通常會碰到道路積水。機關邀請國內外專家會勘,但對林邊溪口兩岸的淹水卻沒有經濟可行的良策。會勘結束後,通常主辦方就安排在附近海鮮餐廳吃飯。我們雖知道養殖業超抽地下水造成地層下陷,但我們還是如同一般百姓,去享受物美價廉海鮮,王陽明的知行合一只是一種學說。
為遏止地層下陷,政府一方面劃定地下水管制區,限制地下水使用,甚至取締違法水井;另一方面只能規畫建設抽水站,而這也確實達到部分效果。林邊溪口在抽水站建設完工後淹水情況稍有改善,台17線沒那麼常淹水,嚴重地層下陷區逐漸轉往彰化、雲林兩縣,再由濁水溪口兩岸逐漸往內陸轉移、蔓延,直到下陷可能影響高鐵安全,才更引起廣泛重視。
地圖上的海埔庄淹水牆
時常淹水,卻培養出居民與水共存的韌性。佳冬鄉海埔庄,一位苦中作樂的居民,大約是從民國94年起,開始將房屋臨路的一面牆上漆上颱風、豪雨來襲時淹水的高度,並在牆腳擺上個救生圈。98年莫拉克颱風時,滾滾洪流還漫淹過這道牆,屋主在牆上加高砌上一座碑石,稱為「3米60碑」(水淹深達3.6公尺)。在這面逢豪雨必淹的淹水牆,屋主還在上頭寫下「海埔水鄉之戀」,我乍看不解其意,腦筋轉了一圈後,對那種無可奈何的幽默,忍不住笑了出來。
水鄉之戀,字面上浪漫,但對水利工程師而言,卻覺得那是恥辱的嘲諷,嘲笑專業的無能。但海邊低窪地區要防止淹水非常困難,不是工程技術做不到,而是資源有限,政府每項工程要考慮經濟、環境影響與社會接受度。若只考慮特定村莊,則整村用高聳堅固堤防圍住,再搭配多座強大抽水站,或可保住堤內安康。但以鄰為壑,會造成鄰村淹水更甚,而花巨資保護海邊低地也不明智,還有水泥城堡的景觀、環保等問題,讓淹水一直難解。
不知從何時開始,谷歌地圖上,那裡竟也成為一個景點,稱為「海埔庄淹水牆」,少了「水鄉之戀」的浪漫,卻讓我聯想到耶路撒冷的哭牆,雖然兩者在意義與規模上無法類比。我倒認為可稱為「海埔淹水省思牆」,淹水讓人傷痛居民的財產損失,但人類與水爭地、破壞原有水文環境,偶爾遭水侵奪,不也事所必然?
那面牆畫得雜亂,字跡也潦草,水利署後來在旁邊立了個洪痕尺,可正式記錄每次淹水的深度。屋主也曾在牆頂上再擺上膠筏,是嘲弄也是抗議。每隔一陣子,會有局部修改與變化,我總不由自主想去看看,這面牆後來怎麼了。
退休後,我還曾從我家開車超過三個半小時到那裡去看看,然後一如過往,心懷一丁點愧疚與歉意,在附近餐廳吃海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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