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幕裡不斷抽動的器官,像暴躁的火山口。也似,龍潭虎穴、魔域蛇窟。
闇黑,翻捲,收縮擴張,影影綽綽。
白色標線自左而右,掃出一個扇形空間。
所到之處,響聲怦怦,餘音沙沙;奇異的節奏,如妖唱,似獸鳴,有種強大的壓迫感。
那就是心跳?
大魔域的後方,橘、藍光焰橫空而降,忽忽閃閃。
是天雷地火?火山噴發?還是,火箭升空時閃光燃燒形成火焰砂暴的奇景?
醫生說:「不是火,是血;那是血流的方向。」
是嗎?我們的心房心室、五臟六腑、四肢百骸,是絕美的血之流域?
你瞠大眼睛,觀看究竟,彷彿旅人乍見奇山異水。
不想錯過一絲幽微、任何丕變。
超音波的宇宙,藏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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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BNT惹的禍?
八月間,疫情大爆發。為了小兒子能夠順利上學,半脅迫半哄騙,讓他打了一劑BNT疫苗。
打與不打,是兩難:打了,擔心副作用;不打,又怕萬一確診,體內缺乏保護力,對抗不了病毒。
大兒子接種兩劑,還好沒有不良反應。
聽說,他們班上有人住進加護病房,幾度危急,百般搶救,才脫離險境。
小兒子怕打針。幼兒期的他,見針號啕,看到醫生就哭。
所以,一開始,擺出「拒打」的姿態。
媽媽勸不動,叫「有威嚴」的爸爸擔任說客。
你問他:「想不想聽爸爸小時候打卡介苗的故事?」
你捲起袖子,露出左手臂上的圓形疤痕。
「怎麼會這樣?」小兒子滿臉疑惑。
你說,因為卡介苗是減毒活性疫苗,注射方式很嚇人:皮內注射。針鋒所及,會產生紅腫、熱痛等發炎反應,形成紅色結節。
你沒告訴兒子,那是幼兒期的事,怎會有記憶?以及,兒子啊!你的臂上也有,只是你不記得。
「會痛嗎?」小兒子伸手,觸摸你的圓疤。
「痛到不行的痛。」你皺眉,搖頭,好像有一百支針插在你身上。「你想打卡介苗?還是BNT?」
「BNT。」小兒子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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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心眼才多大?一隻魔鬼check in,就客滿了。要懂得放下,才能活得自在。有位得道高僧說:『時時勤撫拭,勿使惹塵埃。』」
父親的庭訓。
這一點,做兒子的還在奮戰。
老爸爸倒是言行一致,瀟灑過日:不囉嗦,不計較,自摸清一色不手軟,不會自尋煩惱;永遠溫文儒雅,面帶微笑。
若是遇到美嬌娘,笑容就更迷人了。
你呢?午夜夢迴,每一齣夢境,就是一回心靈大掃蕩。那些忐忑、惴慄或怦然,成就你的文學,也糟蹋你的人生。
時時勤撫拭,「務」使惹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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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兒子聽話的代價,竟是自己心痛,父母心疼。
「我好痛!快要不能呼吸了。」像西施捧心,向來活潑好動的小傢伙,摀住胸口抱怨。
心肌炎?
伴隨而來的症狀,還有發燒、咳嗽、喉嚨痛、肌肉酸痛、疲倦乏力、臉色蒼白,以及,心悸。
若不是快篩試劑只浮出一條線,你會以為,小兒子染疫了。
這段期間,無法做激烈運動,不適合大聲說話;爬二層樓梯,就雙腳發軟,氣喘吁吁。
媽媽帶他去大醫院,照心電圖、超音波,一切正常。
驗血時,發生一段小插曲:怕針的小兒子撒潑耍賴,死命掙扎,當眾號哭;不到半分鐘的抽血過程,耗了一小時才完成。
事後,你教訓他:「丟不丟人哪?你是男生耶!小小針管,就抽光你的膽量和自尊?」
醫生說:「可能是疫苗帶來的影響,但不能確定。因為,沒有直接證據證明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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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父親在世時,數度因「心悸」送醫。
有一回是在過年,因為嘴饞,吃了過量的豬蹄膀,造成身體不適。
其他幾次,都跟一件事有關:每逢佳節倍思親。
母親。當年倉皇一別,從此永隔,父親口中的「娘親」。
小時候,你總是期盼過年,但最怕除夕夜。
你喜歡在圍爐時,聽父親說故鄉事。
王家的老蠻牛撞破李府的大門。
清晨起床,書桌上放著一枚銅錢,讓少年父親買紅薯當早餐。
街角大宅院的千金,暗戀青春期的父親,卻躲在屋內,只敢從門縫裡瞧人。
問題是,說到「那一年,山河變色……」
「你的奶奶呀!將最後的家當,一枚金戒指,縫在我的衣領裡,催我趕快逃走……」
然後,嗚嗚咽咽,抽抽答答。每一年除夕夜,你家的餐桌都下雨。
那時還沒開放探親,家書抵萬金。一封又一封正楷體、「母親大人膝下」的信,擱淺在父親的保險櫃裡。
香港親戚去大陸做生意,輾轉打聽之下,傳來「天大的好消息」:老奶奶還在人世。
「太好了!」父親喜出望外,接連三天沒去打麻將。
太好了!逢年過節,你不必陪哭了。
等等!老人家不識字,父親如雪花般飄過海峽的家書,得請人念給她聽;奶奶的「回信」,是一捲錄音帶。
那年除夕,讓你永生難忘。
父親誠惶誠恐備齊三牲三色果,祭拜祖先,感謝上蒼,賜我們一家團圓的希望。
彷彿捧著聖旨,你的父親抖著手,從信封袋取出錄音帶,放進黑色錄音機,卻手忙腳亂,好像找不到播放鍵。
你幫忙按鍵。
嘎嘎沙沙,怦怦咚咚,你分不清是機器轉動聲,還是你自己紊亂的心律——
「頂—─嘓─—啊!」濃濁模糊的鄉音,從老舊機體幽幽傳出。
「定國」是你父親的本名。來台後,改用其他名字。
那呼喚,是一支穿心箭,刺破父親原本還帶著笑意的臉。
父親哇地一聲,兩手摀頭,跪地痛哭。
俊秀的五官線條,扭曲成不復辨認的悲顏,再厲害的老戲骨,也演不出來的模樣。
那一瞬間,你的父親不再是「父親」,而像個找不到媽媽哇哇大哭的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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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兒子變成洩氣的皮球,整天無精打采。
飯吃不下,覺睡不好;學習能力也變差了。
教他數學,錯得一塌糊塗,而且充滿創意——運算過程不可思議,思維邏輯荒謬離譜。
要他背書,漫不經心,驢唇接上馬嘴。
交代的事,過耳即忘。
例如,上學要帶水壺、餐盒。
洗澡忘記洗頭。
帶他去操場運動,你跑得大汗淋漓,他像個得道高僧,垂眉斂目,在一旁打坐,只差沒念「阿彌陀佛」。
「弟弟!來!我們來玩仰臥起坐。」
搖頭,撇嘴,他寧可躲在衣櫥裡看恐怖小說。
只有在聽你講冷笑話時,擠一個捧場的苦笑。
爸爸笑不出來。媽媽憂慮失眠。
你的小兒子,像一枚拔掉拉環握在掌心的手榴彈,時時刻刻,牽動父母最敏感的神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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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曾經寫下一段文字:
眷村,是外省人第一代的第二故鄉,卻是第二代的第一故鄉。
「第一」與「第二」,形成雙重弔詭:第一代活在台灣的時間遠比大陸長,第二代待在竹籬笆內的日子,又遠較現實社會短。
對我們而言,父祖口述的家鄉,遠在海峽對岸;在父親眼中,我們生長的眷村,曾是他們的臨時落腳處。
我稱之為,故鄉即他鄉。
陪伴父親,守護父親,聆聽他的心聲……你嘗試理解形成他且造就你的過去和過不去,只是理解與接納,父親的慟,你竟不能感同身受。
你望著曾經袒胸露腹、身強力壯的父祖叔伯,逐漸佝僂、消隱、凋零。他們是一群步履蹣跚的駱駝,背負家國的傷痛,橫渡荒漠的時代。前方的海市蜃樓,其實來自身後舊夢;到不了,也回不去。
為此,你譴責自己「不孝」,或者說,「不肖」。
至少,你聽不懂奶奶的家鄉話。
「你奶奶要我們……」
每年除夕,父親擔任三代之間的翻譯,逐句解說老人家的心意。
「總之,好好過日子。她說:『到哪裡,不都是家?』」
是啊!有祖墳的地方,叫做「故鄉」;有子孫的地方,難道不是?
也許,在你父親心中,老人家就是老家。
可惜,始終未能見上娘親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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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了好幾個月的「過靜兒」,小兒子總算靈魂解封,恢復常態。
跑跳叫鬧,吃喝玩樂,頑皮狡猾,簡直就是一隻小狐狸。
陪你跑操場,一圈、二圈……你繼續跑,他沒跟;不是因為體力不濟,而是被場邊的排球比賽吸引,半途落跑,去當觀眾。
數學還是錯誤百出,但已懂得堅持己見——自以為是的解題方式。
總算養成一個習慣:忘記帶餐盒。
而且,不洗頭也不洗澡。
回診的時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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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返鄉,變成掃墓。
飛機上,座車裡,你戒慎恐懼,留意父親的神情舉止。
沉默。令人窒息的靜默。
你攙著他,顫巍巍登上山丘,來到新造的墳。
你感到一陣搖動,是地震?不!是貼著你的父親渾身顫抖,咚地一聲,雙膝跪土,英挺昂藏之軀,頓時變成斷線的木偶。
「娘親啊!我的老娘!」
你只能跟跪,撐住他,拍撫他嶙峋單薄彷彿隨時會坍塌的瘦骨。你們席地相擁,亮麗的陽光,掃過林葉,照亮墓碑,教人睜不開眼;你鎮日無語,低頭細數碎散一地的愧疚、悔恨與思念……
父親突然問:「以後爸爸生病了,你會來醫院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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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趟,換成爸爸帶兒子去醫院。
「一切正常。」做完檢查,醫生輕描淡寫的結論。
除了,照超音波塗耦合劑時,小兒子怕癢,一直咯吱亂笑。
被「魔域顯影」深深吸引的你,頻頻追問:
「為什麼會有橘、藍火焰?」
「血流的方向,就是魂縈夢迴的地方?」
醫生看你一眼,不吭聲,繼續移動滑鼠。
之前,在候診室,小兒子忸忸怩怩,欲言又止:「爸爸!可不可以不要……」
「驗血?你的心情爸爸了解。不過……」你摸摸他的頭,用嚴肅的口吻說:「有沒有聽過照胃鏡?」
「照什麼鏡?」烏黑的眼睛閃現一絲不安。
「就是啊!用一根很長的管子,叫做『導光纖維』,塞入你的嘴巴。」你深吸一口氣,「通過咽喉、食道、胃囊到十二指腸。那根管子,在你的體內前進、後退、左轉或右轉。喔!先要打一針『腸胃道鬆弛劑』,連接內視鏡的螢光幕,可以清楚秀出胃裡乾坤:瘜肉、潰瘍、腫瘤什麼的。別緊張!它不會賴著不走,也不會很快結束。痛不痛?『痛』,只是不舒服感覺的其中一種。在這過程中,不能吞口水、咳嗽,嘴巴也不能闔上……」
小兒子張大了嘴。
「你要照胃鏡?還是驗血?」
「驗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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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臥病期間,家鄉話題從餐桌移駕病房,變成「床邊故事」。
我跟你說啊!你老爸我,當年也是「資優生」,背詩第一快,書法得冠軍……
你的爺爺斯文,奶奶強悍。家裡發生什麼事,你奶奶這位「一家之主」,按例由小到大,全部數落一遍,才肯息怒。你猜怎麼著?每回罵到你爺爺,他反而拊掌大笑:「輪到我啦?太好了!這不就罵完了唄!」
父親混濁的眼瞳,透出天真的光彩。
眉開,眼笑,是他病容上最自然的妝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