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醫院與醫魂留了下來
●楊渡
中閔兄:
昨天下午約好去看陳維昭先生。台大醫院停車場大排長龍,繞了個大圈,終於繞過東門禪寺,和以前龍門餃子館那一條小街,停在稍遠的仁愛路上。林蔭道上陽光炙熱,幸而有些微風,樹蔭下也不乏涼意。特別是那一幢建於1913年的醫學人文博物館,地中海亮黃色澤,讓我想起1897年台大醫學院剛創建時,名為「台灣總督府醫學校」的歷史。
那些生活於溫帶的日本帝國軍人根本無法適應亞熱帶的台灣季候,得了諸種熱帶傳染病,於是急於成立醫院和醫學校,第三任的乃木希典甚至希望把台灣賣給英法。一百二十多年後,當年那狂熱的帝國,狂亂的軍魂,都已消逝,人文紀念館裡,午後靜靜斜射進來的陽光下,如一頁暫駐的殘卷。唯有醫院與醫魂留了下來,甚且擴大成為治病救人的所在。治病救人,才是人世的恆常吧。
我想起剛出版的《大學的脊梁》,百年之後會留下多少遺跡?會見證一段什麼樣的歷史?那些奮戰不屈的故事,會不會留一頁殘卷,見證這時代至少還有錚錚風骨?
台大這附近總是有許多故事。那龍門餃子館,以前我們叫龍門客棧,在1980年代初,還是黨外雜誌編輯的青年時期,大家總是約在那裡喝啤酒,放言高論。江湖夜雨也不怕,躲到牌樓下繼續喝。那時的革命青年,如今鬢已星星也,有些人成了權力的、唯唯諾諾的附庸。
我想起1980年代初,在立法院採訪的時候,尚未改選的萬年國會裡,那些七、八十歲的老立委中午在休息室裡午睡、寫書法,有人仍抄著梁任公詩,回想那熱血沸騰的國民革命年代。那時我忽然想到,這些被罵「老賊」的人,當年都曾是革命青年啊!到而今,1980年代的革命青年,也慢慢變成「老賊」了。
而寫作之於我,或許像一個認命的古調傳唱者,用文字留一點記憶,為時代留幾行字,見證人性悠悠,革命老去的魔幻寫實。
我望著前方,午後的逆光覆蓋著舊總督府,巨大的陰影下,隱藏多少權力成癮的機會主義者?以及在權力迷宮裡踱步,把大學自主精神當牙籤,彈指飛落的狂人?
總是要指出「國王新衣」
陳維昭先生談笑如昔,雲淡風輕。只不經意間,談起校內有人議論說,你是打算要參政選舉,才辭去校長、出書打知名度。
我大感驚嘆:是要有多幽暗的人性,才能看待世間萬事萬物皆為陰謀。歷史見證的記憶之書,抗拒強權的典範人物,在他們眼中都是競選文宣,彷彿世間再無光明磊落的漢子。這島嶼是不是病了?
我想起陳校長早已說過的話,台大校長是此生最高的位置了,再無所求。即使成為部長又如何?這話你也說過,但有人就是不信。「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大約是這意思吧。
坦白說,你太真性情了,又不善於偽裝,老是有一種孩子氣的天性,總是要指出「國王新衣」的赤裸裸真相,而且還要調皮的在一旁公然大笑;笑得他們尷尬。這個性讓你有許多真心朋友,但在政治上,那只會讓政客更顯虛偽矯情,他們如何不恨死你?
仔細回想,真性情又有潔癖的人,真的不適合政治這條路。那麼,我們就回到文學這條路,好好來個文學相對論吧!
來,我先拋些個問題吧:你這一生,給老婆寫過多少情書?你高中開始寫情書,但你第一首寫下的詩,是不是情詩?那個寫〈讀史札記〉的文青,是怎麼煉出來的?
在你決定不續任校長的時候,應已細細想過此生的諸般際遇吧。那時,少年時代的撞球間、青年時代的華崗詩社、當兵時期的東引舊事、赴美時期的雪地讀書……,是否也曾一一回到夢中?回顧此生,諸般願望,如果你一如波赫士小說曾寫到他遇見年輕時的自己,當你再遇見那個青年的「管少爺」,你會想對他說什麼呢?
問題真多,我們慢慢來述說。
阿渡 □2023.05.27.
我是一個充滿祕密的人
●管中閔
阿渡:
今天下午結束了這學期最後一堂課,我終於可以靜下心來回信給你。
這兩星期總共聽了十八組同學的期末報告,同學們的簡報表現好極了。看到同學們熟練的運用這堂課所學的計量方法,然後條理分明的介紹自己的研究主題和實證結果,我感到欣慰。經過2018年的折騰,以及四年繁忙的校長任期,我終於又回到我最喜歡的生活。
我年輕時曾經荒廢多年,後來幾番辛苦才走上學術這條路,所以分外珍惜老師這個角色。我總希望我的授課內容或課外談話,能對學生的未來發展有所啟發;過去許多學生的確因此改變了他們的生涯方向,這是我作為老師覺得最有成就感的事。如今能重回這樣的生活,我心中充滿快樂。
只是總有些人不願意相信有人甘於回到平靜的生活,所以才會認為我不續任校長和出版《大學的脊梁》一書,背後一定有其他政治目的。這些人心中充滿陰暗,我何必與他們爭辯?我本來就不喜歡揭露自己。我的堅持和我的喜好,都屬於自己,無須昭告天下,也不期待人人都能理解。
寫詩曾是我努力保守的祕密。我年輕時讀詩和寫詩,許多朋友們卻毫無所知;即使我在政府工作的那幾年,這個小小的祕密也不曾被媒體發現。如同楊牧在〈那一個年代〉中所說:「我是一個充滿祕密的人,沒有人能夠和我分享那些祕密,因為我不剖析自己,除非你容許我採用詩的形式──然則你便請以詩的形式來理會我,解釋我,喜歡我,愛我。」
記得當年開始讀現代詩,很快就著迷於其中的文字。我驚訝的發現,原來文字可以這樣跳躍和變化,帶來各種不同的想像,而且觸及心中未曾被打動過的地方。詩讀多了,自然就開始摸索著寫。而我那時追求的「長髮姑娘」全家已移民美國,對她的思念就化成一首首情詩,透過航空郵簡,飄洋過海送到她的手上。
我在年輕歲月中
留下許多情詩
我將其中一首〈天河無渡〉投到華岡詩刊,成為我公開發表的第一首詩,也是我結緣華岡詩社的開始。我在詩中將當時兩人的分離比作如牛郎織女般的分隔,永遠的等待。以後我也嘗試不同的主題,但寫得最多的還是情詩。那時的我是別人眼中頹廢(只知道打麻將)的大學生,只有在深夜我才會卸下面具,在精心的文字中透露自己熱烈的情感。
我甚至相信詩最早一定是從愛情中迸發,愛情才使人那麼心情蕩漾,輾轉反側;寫詩也得從年輕開始,年輕時的感情才會如此澎湃,一發不可收拾。就是這樣,我在年輕的歲月中留下許多情詩,有些發表過,更多成為長髮姑娘的私藏。只是不料當年青澀的習作,如今竟成為「長髮姑娘」威脅我的把柄(她總說要公開當年的情書)。
在美國念書的前幾年,我在學業與生活中苦苦掙扎,自然無心情也無餘力寫詩。直到學業穩定,博士學位隱隱在望,沉寂已久的詩心才逐漸甦醒。那時我已關注更多與近代史相關的議題,所寫的不再只是男女之情。我當時寫的〈東疆已矣〉,描述了我對海外保釣運動興衰的感受;另一首〈咫尺天涯〉,寫的則是我看著書桌前家鄉地圖的感傷:你近在咫尺//我遠在天涯。
我如今已不記得,為什麼會在博士論文最忙碌的期間去寫〈讀史札記〉那首長詩。寫那樣的詩彷彿是個心願,想總結讀近代史的心得,也總結自己寫詩的歷程。〈讀史札記〉於是成為我最後一篇發表的詩,而那竟已是三十五年前的舊事了。
再下來,是不是也該聽聽你與詩結緣的經過?我更好奇你如何從社會運動開始,逐漸轉為對台灣史(特別是大航海時代)的關懷?你寫的台灣史不是政治運動中乾冷的素材,而是充滿溫度,如同廟口講古般娓娓道來的歷史故事。這樣的敘事能夠融入人心,我喜歡極了。
期待你的回信。
中閔 □2023.06.05.
那個從監獄獨自走回家的
少年
●楊渡
中閔兄:
談起寫詩,記憶回到十四歲那一年冬天,母親開始逃亡的夜晚。
那時生意失敗的父親,以母親的支票換回他被退的支票,沒過多久,母親的支票也跳票了。隨之而來的是違反票據法的通緝。小學畢業、從事農作的母親不知道嚴重性,依舊在家裡種田,直到有一天,警察上門逮捕,母親機警的從後門逃入水田裡,藏身在濕冷幽黯的秧苗中間,全身汙泥,才終得躲過。從那一刻開始,母親走上逃亡之路。而父親在外躲債,只偶爾晚上回家。家中只剩下祖母、我和弟弟、兩個尚在幼稚園的妹妹。
祖母是傳統農村女性,一切聽家中男人的。現在我成了家中唯一可以主事的男人,她什麼事都要問我。初中二年級的少年,即使被迫面對法院來拍賣,家裡被貼上封條,或者有討債的人來翻桌砸窗,我都只能陪著祖母收拾殘局。後來媽媽入獄,我獨自去牢裡送食物,也只能在早晨的獄牆邊上,望著雜草在牆縫裡生長,默默行走。我無由和祖母說出心中的憂慮,包括了如果房子被拍賣,我們流落街頭,要住哪裡?我若停學去工作,那弟妹誰來照顧?祖母年紀大了,誰來扶養?……
那個從監獄獨自走回家的少年,開始在腦海中編織一個又一個烏托邦:貧民收容所、貧民育幼院、貧民醫院……。那大約是當時唯一能做的幻想吧。然而,孤單的少年多麼希望這些心事有誰可以了解,可以訴說,於是心中開始單戀一個小學的同學。彷彿她是世界上唯一可以寄託憂傷心事的人。
詩,就這樣,從日記裡開始了。
那些幼稚的句子,單純含蓄,天真純情,彷彿這個世界的現實困境,彷彿被打破的門窗,和只有一個荷包蛋的便當,都可以忘卻。
詩,和愛的想像,把我從困頓中救了出來。即使那些詩句也如瓶中信,一直藏在自己的深海裡。
人的生命史,
比政治史重要多了
而那個編織貧民育幼院的少年,長大後找到了思想相近的無政府主義烏托邦世界,寫出了描寫刺客的長詩〈刺客吟〉,也就是得到時報文學獎的那一首。舊俄刺客的決絕孤獨,似乎是全世界絕望者的共同吶喊。
然而,我對父親是有恨的。他為了自己的夢想,害母親逃亡,害家庭破碎。母親出獄後,他們一起奮鬥,重建了生意,安定下來,但我總是對商業資本世界,懷著深度的不信任。直到女兒出生,帶回老家由父母幫忙帶,父親有了孫女,那日本教育訓練出來的強悍霸氣,才完全被孫女征服,成為一個慈祥的阿公。我和父親總是在周日清晨,吃過稀飯,泡著早茶,閒聊他創業的種種困境,道出一個農家子弟,在農村沒落的大勢下,只能轉向工商業尋求生路的受騙上當、顛躓艱辛的過程。
那時正熱中採訪反杜邦運動的我,看到現代化對生態的破壞,卻未曾設想在農業文明向現代化轉型的過程,也將輾壓過無數農村、農民。隨著採訪與研究的深入,我逐漸明白父親那一代人的轉型之路,是從幾千年農業文明向工業文明轉型的巨變。歐洲國家的現代化走了四百年,而台灣要在三四十年之內急速變遷。我的父親,便是那掙脫農村,走向工業文明的第一代人。
我後來寫了《一百年漂泊》,便是用家族史的角度,刻畫一個家族的百年滄桑。特別是1990年代美國在誇讚「亞洲經濟奇蹟」的時候,我總是想起媽媽從水田裡爬出來,臉上滿是泥水的面容。那就是經濟奇蹟的真相。
家族史印證著台灣史,反過來,台灣史能不能也用人的生命史,而不是用政治的角度,來加以見證呢?
《有溫度的台灣史》也是出於這樣的理念。無論如何,人的生命史,比政治史重要多了。
現在回想,我真的很感佩父親那一代,從農村毅然決然走出來,成為開創者。我想起祖先,也曾以這樣的勇氣,離開漳州平和,渡過黑水溝,冒險到台灣。而父親則離開農村,闖到日本,去取得製造鍋爐的技術。這種航海人的冒險精神,或許是台灣人的底蘊。追溯著祖先的勇氣與歷史,不知不覺竟然也就追到大航海時代去了。
那些與歐洲海盜在東亞海域拚搏的海上英雄,那漂泊的靈魂,彷彿都是唱著海洋之歌的我們的先人!
我想起你的父親那一代,百年來在戰亂炮火、倉惶流離中,失土失根,漂泊一生,最後落腳台灣,建設了台灣家園,即使是那麼平凡的生命,卻是何等的勇氣,何等的生之韌性!
而他們的故事,還等待著被好好訴說呢。握手!
阿渡
管中閔
愛好文學與歷史的經濟計量學者。美國加州大學聖地牙哥分校經濟博士,2002年當選中央研究院院士。先後任職於伊利諾大學,中研院,台灣大學,與行政院;2018年當選台灣大學校長,對抗政治干涉一年後才得以就任。
楊渡
詩人,自由作家。生於農村。因詩而進入報導,因報導而參與1980年代台灣社會運動,1989年天安門事件現場見證採訪。著有詩集、散文、歷史、長篇紀實文學《未燒書》等十餘本著作。現在過著讀書寫作、踏查旅行的散淡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