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氣「大雪」,地處西部的嘉南平原當然無雪,但東北季風卻虎嘯龍吟般在田野間湧動,將玉米田、尚未飽穗的稻子擠成一波波的綠浪,所有的木麻黃、樟樹、榕樹、木棉、茄冬樹以及田□、圳溝坎岸的葦花,都在風中不住的搖曳。回到褒忠親園,迎接我的正是從海口吹襲而至的東北季風,彷彿千軍萬馬般的肆虐而至,鄉親們都穿上厚重的冬衣,彼此招呼著,「起風落雪嘍!」其實「落雪」是對寒流的形容。而「親園」內的藍莓雖依然在強風中高拔挺立,紅綠相間的老幹新枝綠葉嫩芽,也努力傳遞著季節的訊息,卻無法抵抗那把有如巨垂霸掃帚的風刀,連未黃的葉子、尚未長粗的細枝都被砍落滿地。院子臨北一隅,原本花開滿樹結實纍纍,在枝頭上、葉隙間纍纍結果,粉紅或深紅的石榴,竟然難耐冷風,有的被剝裂有的落地。而上次插枝植栽的地瓜藤,雖然枝梗兀自綠著,卻未長出新葉,不像春夏時節那般容易繁密。
令人驚豔的是,親園圍牆外的紫鈴藤竟然在風中,霍霍地怒放著,花序如傘,一球一球綴滿牆面,無懼東北季風的冷,又名蒜香藤的粉紫花蕊,在風的吹拂下,似乎要吹響千萬個鈴鐺,讓旁邊的九重葛與龍吐珠也不甘示弱。這原本是父親生前用來裝綴籬笆的綠藤灌木,花開花謝,由粉紫而粉紅,待花謝時便吐盡了最後的酡豔而成為萎弱的白色花瓣,我總是將這些花泥留在藤下,用泥土蓋住當作花肥,年復一年,生命力堅韌的蒜香藤必然不吝惜再現風華,成為守護親園的最美的景致。
回到屋內,氣密窗縫隙間的風,咻咻不停的吹奏著,如號如吟如鳴,想來所謂「風聲鶴唳」大約就是如此了。然而,每月一至二次的返鄉,除非風狂雨驟,否則豈有宅在屋內避風的道理?果然,國小操場跑步、行路的鄉親依然不少,那幾株樹齡超過六十歲依然蒼鬱不改顏色的鳳凰樹,細葉在風中紛飛。而小學棒球隊受到六級風的影響,無法練習投打,那一個個壯得像小牛犢般的小朋友只好以跑步來鍛練體力,聽他們在風中呼喝相互加油的稚嫩而高亢的嗓音,看他們迎風衝刺的身影,令人會心。
記得在那個年代,遙遠的民國五十年之際,馬路即牛車路,若久未下雨,土質鬆軟,風起塵土飛揚是常態,褒忠農村庄腳的孩子每天迎風上學,為了趕緊躲避冷縮縮的寒風,只好用力向前跑,不顧腳下的碎石磲貝及挾在風中的沙塵,半瞇著眼,向校門衝刺,到了教室,每個同學的臉上幾乎都被風吹砂打得紅撲撲,兩管鼻孔也被冷風凍得涕水直流,除了少數有穿鞋子的同學外,其他人的雙腳都忍不住顫抖,連牙齒都咬得喀喀響,幸好校工為每個班級都準備了熱開水,每人一杯下肚總算暖和許多,但令人難忘的不是冷,而是每個同學幾乎都成為「紅目猴」,沒有人例外,原因除了是衛生習慣不好,非但沒有洗手的習慣,吃喝拉撒涕泅交相隨手往身上、臉上一抹,風砂一入眼,不免揉來揉去,加上細菌感染,也因此幾乎個個都患了「砂眼」,除了目眶紅紅外,眼球都布滿深淺不一的血絲,用力張望,十分刺痛,有的同學忍不住哭了出來,卻愈哭愈痛。
其實,「砂眼」的問題是不分季節的,只是東北季風來襲時,若不注重衛生,則不分男女老少,只要在室外迎風行進,從田間野地或沙崙吹滾而至的風砂便會讓人們滿頭滿臉的沙塵,而加重原本就已感染砂眼的傷害,也因此下田的村民除了斗笠外,還會以包巾覆面,而我也和許多同學一樣,練就一身「倒退魯」的功夫,背對風向還可疾步快行。
為了醫治砂眼,位處縱貫道邊的「褒忠眼科」,每天求診的人數總達數百人,從沿岸村庄來的病人絡繹不絕,有的徒步、有的駕牛車,門口滿滿人潮,而十分佛心的陳醫師幾乎來者不拒,從清晨忙到深夜,也不計較診療費用,沒錢的甚至抓隻雞、拿些青菜蔬果硬是塞進掛號室,聊表心意。
而這曾被列為流行病的「砂眼」,直到域鄉風貌更迭,馬路甚至鄉間小路普遍鋪設柏油或人行道磚,風起揚塵的景象不復那般嚴峻,再加上重視衛生習慣,才逐漸消泯。如今,「褒忠眼科」黑白相間的招牌雖已褪色,但仍卻受鄉人稱頌,而已退休的陳醫師雖年逾八旬,卻依然精神抖擻,是全鄉最受敬重的耆老之一,偶爾在國小操場行路運動相遇,我總要舉手向他行最敬禮。
到坐落於馬鳴山村的「五年千歲鎮安宮」參拜,祈求風調雨順、家運興旺、身心健康,是每位返鄉子弟必然的行程,我當然也不例外,儘管風勢仍要掀翻廟口攤位的帳篷,但來自各地的香客不減,進入廟中,虔誠肅立,只要合掌或點香膜拜,便有一股暖流油然而生。已有三百多年歷史的鎮安宮是「五年千歲」的祖廟,是雲嘉地區的民眾的信仰中心之一,供奉了源自福建泉州的十二尊神明,在信徒心目中,祂們是永遠的依附。而每年元宵節由各村庄輪流主辦的遶境祈福及「吃飯擔」嘉年華活動,更是遊子返鄉的盛會,鄉內人口雖逐年遞減至一萬八千餘人,但每年由各地返鄉參香的人數卻往往高達三、五萬人,盛況年復一年。
每回到鎮安宮參拜,我必定到廟前的「五年千歲公園」,瞻仰那尊高聳昂首天際的馬龍銅雕,儘管傳說紛紜,但鄉親耆老口耳相傳的是,馬鳴山原名即為「馬龍山」,由於與海口東勢相鄰,風沙自較其他村落凶猛,再加上位處風口,砂石磲貝紛飛落地集中,久而久之,便形成一座沙丘,沙丘上的植栽都屬防風林投或不畏風雨常青的榕樹等,春夏綠意盎然,中秋過後,則風起塵揚,冬天更是蕭瑟寒冷,東北季風在沙丘上吹過,彷如巨馬揚首嘶喊,「馬鳴」之名也由此而起,也有人以「馬鳴菩薩」降臨而口耳相傳。後來鎮安宮擴建,村民將沙丘附近土地捐出,與宮廟合一,奇異的是,標高數十公尺的沙崙形狀竟像乘風而至的龍形身影,龍首卻又似馬似龍,以此雕成馬龍合一的銅像,矗立在沙丘之頂,昂首闊步之姿,俯視遠近村庄,這座蘊藏著閩南信仰文化的「馬龍山」,也成為全台首座的寺廟主題公園,更是香客、孩子們流連忘返的景點。
無雨,從海口吹來的東北季風中藏著海的些許鹹味,以及收成未久,尚帶著田土泥香的花生,那淡淡的卻十分熟悉的氣息;鄉親告訴我,今年雨少使土豆歉收,學名「花生」的土豆顆粒不似以往那般飽滿。一如既往,為了祛除土豆的水氣,鄉親總將剛從田裡採收的花生,一□一□鋪展在家戶門口的曬穀埕或是人車較少的馬路一側,而風乾也是另類的曝曬,泥沙也被風自然剝落,白鷺鷥與麻雀、斑鳩則常趁無人看守時,冒風展翅落地爭相啄食。
在風中長大的孩子,自然有股無畏的氣魄,再加上皮膚黝黑,從小慣習在風中呼喊,為了讓對方聽清楚,語氣不免有如「牽絲」般的時高亢時如吟唱,成為最具特色的「海口腔」,而這也是海口囝仔的特質,縱使離鄉多年,甚至在他鄉城市,我總可以輕易辨識鄉親的面容。
起風的時候,在都會生活的我,總想早日回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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