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意識到自己是「新手編輯」,已是從事編輯十多年後了。這次的「新人感」不是技術上的陌生,倒像是法國漫畫《無知者》裡葡萄酒與漫畫家拋開原有資歷,去感知對方工作而相互摩挲渣滓,彷彿會誕生些什麼不同的精萃。
我偶然成為出版社編輯後,華文創作、翻譯文學、設計類的書都碰過。編輯工作如此蕪雜,有時不禁也擔心,「我」做的究竟是什麼呢?在《編輯是魔法少女》裡是這麼說的:「生是出版社的人,死是出版社的鬼。」第一次看到以輕小說與少女威力的語言描述編輯工作時,回想出版的確如闖關遊戲,不禁嘴角微揚:喔,以為自己是文字女工的人,也可以擁有魔法!而這次,魔法會更新些什麼呢? □
▌閱讀的忘憂谷
當歐美YA小說旋風2000年在台灣颳起出版旋風,是促成小麥田誕生的契機之一。預備迎向下一代讀者的小麥田,在YA讀者的年齡層往下挖掘至約國小高年級至國中的年齡段「Middle Age」,展開了與童書出版相遇的契機。
從成人作品編輯轉向童書編輯的我,本來以為如同以往在不同文類的轉換,直到踏至水深處,才知「當了爸媽才學做爸媽」的奧義。「童書」是泛稱的概念,還有學齡前繪本、遊戲書、注音書、橋梁書、少兒小說等出版區塊,每一類別都有它的編輯與行銷眉角。近年來,更多人主張閱讀不分年齡,大人可欣賞圖畫書,親子共讀更添閱讀樂趣,那又是出版市場的另一項考驗了。
小麥田最早開始的出版品是以文字為主訴求的長篇小說《格林姊妹大冒險》,故事轉化格林童話,把白馬王子變得尖酸刻薄,美女與野獸夫婦則超級八卦……我自己讀的時候相當開心,卻要面對市場的考驗。
有人云:家長都不讀小說了,怎麼會給孩子買小說?有人問,童書出版社沒出版繪本嗎?……當時尚未熟悉上述童書分野的我,受到不小的衝擊。這是做成人書不曾想像過的難題。如何對購買者訴求長篇文字在閱讀能力鍛鍊、性情陶冶的重要,當時專注少年小說為核心的我們,推出哪些作品才能符合「童書」出版的形象呢?
電影《大夢想家》裡華特□迪士尼當年為求「保母包萍」原著改編成電影,親自為作者導覽迪士尼樂園,表現改編的誠意,還在作者拒絕授權回到倫敦後,直接前往拜訪,終於抓出原著欲撫慰的心靈……我看到迪士尼歡樂的氣氛襯托湯姆□漢克斯飾演華特□迪士尼的愁容,心情大概有些許安慰了:這是為了爭取作者、也是引領讀者進入我們預備好的出版品而不懈的努力。在童話大師朵貝□楊笙傳記《Work and Love》中,論者指出,她一生的文字與繪畫創作都在尋找「天堂」,「姆米谷」便是她創作核心裡無憂無慮的樂園。終究該做多少努力,市場與讀者會願意進入出版社打造的理想國度呢?或是,這不是一份讀者需要的書單?……這樣的自我辯證經常在我心中迴盪著。
▌出版全視野
在創作人圈子裡極富盛名的日本漫畫《重版出來》,描述一名柔道選手改行進入漫畫雜誌的經歷。雖為新手編輯,她學習的不只有與作者老師的應對、鼓舞新起作家,還與資深前輩一同面對銷售的壓力。我喜歡這部作品把編輯工作延伸至行銷與書店端的全景描述,例如「對手的排名在上升,我們的排名在下降」的現實,或是她跟著書店員看書店:「書店的陳列十分平衡,不只宣傳暢銷書,也盡力陳列有潛力的書。」從書本/雜誌的誕生及至讀者,每一個環節都是「本是同根生」的依存著——一開始當編輯,我便很幸運能參與行銷端的工作,故在童書編輯時,過去的經驗促使我意識到:做出產品之外,還得想「怎麼賣」、「讀者為何要買」。推廣新品牌得沿用既有的行銷作法,也必須因著此文類,為它找出一條前往讀者的路;要抵達讀者的手中,勢必會回過頭來影響出版路線的確立、推廣方式,因為產品的樣貌也會改變它的讀者群。
例如在製作封面後,我們遇過的意見是「封面太成熟了」或是「書名太幼稚了」——以往做大人書大概只有美或不美的定位問題,給孩子的書則有不一樣的挑戰,什麼樣的程度過於成熟,還是孩子已經是「小大人」了?據聞高年級的孩子已有看少女漫畫、言情小說的經歷,也可能反過頭來影響選書與作法。再者,也得考量書店通路怎麼思考一本書的年齡分類。推出日本知名圖文作家□口裕子作品《世界上最棒的貓》時,以玩偶貓想蛻變為真貓的經歷,既符合兒童生活的情境,也有大人喜愛的瑰麗畫風。但,通路問道:「要擺在童書區或大人書區?」記得以此為起點的討論延伸了好幾年,甚至會改變它在書店面向的主要讀者。
正如經營安徒生大獎《魔女宅急便》,紐伯瑞文學獎《繼承人遊戲》、《新來的同學》,戰爭議題《沒有字的明信片》時,我們亦常面對此類疑惑:過去此類作品一向被視為「童書」,深究內容後,發現它的思考廣度不只局限於兒童時期,也有成人亟待思考的人生課題——在製作面是「童書」的產品,到了讀者端,該向購買者(成人)或閱讀者(孩子,也可能是成人)訴說?經常是編輯端思考的問題。
▌一再拷問 「書該有的模樣」
河合隼雄曾說,閱讀兒童文學是打開心靈之眼,以初生的目光再次審視世界。當我們區別孩子想讀/可以讀的是什麼,也就等於正在界定「什麼是童書」時,也是在討論何者為「成人書」、「書」的意義。
挖掘費茲傑羅的美國編輯柏金斯,在一次演講後很擔心被稱為「美國編輯界的元老」,因為這樣表示已過了巔峰。正因這樣的自省,他作為示範,編輯實際上是處於既傳統又創新、面對過去與未來的中心點:我們固守紙本書的美好,奠定一生語文與思考的基礎,也得隨著讀者迎向數位時代的影像衝擊;每本書作為編輯的老師,一再拷問「書該有的模樣」。
當我經常來回於成人作品與兒童文學、電子書與有聲書的工作之際,這些思索既有得遵循的界線,也得隨時「打掉重練」——是一次最翻新編輯初心的「新人就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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