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我心裡這樣稱呼。黃昏散步時經常遇見，有時正面交錯而過，有時遙遙在前，有時從後趕上，有時根本不見。瘦高個，結實長腿，大約四十上下，有點性格的臉，總是黑運動衫黑短褲，步伐從容但行進迅速，一步約我兩步。有時走著走著聽見身後腳步聲急速接近，彷彿有人追趕。是他。我暗自給他取名strider，即大步行者，簡稱行者。這樣相遇好幾個月而不曾交換一字半句，連眼神交接點頭示意都沒有。一天他又大步趕上，從路另一邊超越時我忽然衝口而出：「你腳步總是那麼大，我在心裡叫你strider。」他笑答：「是啊，我是大步走。以前我跑步，可是膝蓋不好了改用走的。」另一天他又從後超前，我邊走邊問他路線是從哪裡開始的，他說了平常的路線，大約四哩，周末更遠，六哩。我們每天走得最遠也不過兩哩半。每當他趕上超前彷彿從容奔行，我總暗暗讚嘆，想到武俠小說裡的「流星趕月」大概就是這樣。
一天黃昏散步，遇到鄰居史提芬遛狗於是同行。剛好大步行者迎面而過，我告訴史提芬我給strider的稱呼。他說：「就像《魔戒》裡的strider。」我答：「是啊！真名叫亞拉岡，《魔戒》裡我最喜歡他。」他馬上同意，說他也是。
後來遇見行者或點頭微笑或偶爾交換一兩句，譬如「天暗得好快」、「還是有點悶」或「你好像不怕冷，總穿得很少」之類（都是我先開口），但從沒停步交換姓名或真正交談。他不冷不熱有點神祕，也許有天我會自我介紹，然後問他高姓大名。
《西遊記》裡也有個行者：孫行者，是孫悟空別名。
其實孫悟空名號多了。早年在花果山水簾洞帶領群猴玩樂，眾猴尊稱美猴王。後來拜菩提祖師學藝，法號悟空。學了點道行野心大增到天界謀職，只弄到管馬廄的弼馬溫。心高氣傲嫌弼馬溫低微，做不了幾天便拋下官職回到花果山為王，自封齊天大聖。大鬧天宮後給如來佛收服壓在五行山下，又經觀世音菩薩點化，五百年後為唐僧路過救出，同往西天取經。唐僧見他模樣像個小頭陀給了混名行者，所以又稱孫行者。
取經途中妖魔無數，其中兩個魔頭金角和銀角大王只等大啖唐僧肉，讓悟空吃盡了苦頭。兩魔有七樣法寶，紫金紅葫蘆最神，叫人姓名只要一應便給吸入化了（羊脂玉淨瓶也有同等法力）。起初孫悟空不信邪給紅葫蘆吸進去，使計逃出，變形改名孫行者再去鬥，一叫一應還是給吸進去。又變形改名行者孫再試，無效。再改名者行孫，一樣。幾次三番不能再妙，印象深刻。久沒看《西遊記》，連書都沒有，只好上網找電子原本來讀，發現從情節到對話都荒誕不經，尤其孫悟空和豬八戒勾心鬥角耍嘴皮簡直胡鬧，套句《紅樓夢》的話「滿紙荒唐言」，看得直笑（註1）。過後說給B和友箏聽，兩人聽得莫名其妙不停問東問西（註2）趣味全失，只能怪他們不懂中文。
吳承恩拿孫行者三字翻來覆去大玩，我不免想到古代讀書人本名之外還有字號，有時好幾個。國文課上學到只覺這些文人窮極無聊，不知取名背後深意。中國父母為子女取名都極慎重，在裡面安放了護佑和期許，因而有關雲長、齊如山、詹宏志、董陽孜之類的堂皇大名。美國印地安人取名卻偏重捕捉個性，如喜歡睡覺的、跑得像風一樣等，因此可能從小一系列小名，直到成年性格底定才有「真名」。美國作家娥蘇拉．勒瑰恩吸收了《道德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的思想，所以在她的青少年小說《地海巫師》裡名字非同小可，供人呼喚之外，更是掌握個人生死的鎖鑰，因此地海世界巫師真名保密，而以別名做日常之用。主角真名蓋德，在外行走用的是小名雀鷹。
不知什麼時候，我開始對自己名字有意見：太女氣，太普通，太乖。
認真寫作不久改用筆名張讓，融父母姓名，暗示感謝之意，也去除了明顯性別，一石二鳥有點自得。父親可想而知不太高興，幾次建議我還原本名。多年後參加哥倫比亞大學某文學會議，夏公（志清）好心私下對我說：「你知道歷史上已經有個張讓——」見我一臉茫然補充：「是東漢一個大宦官，壞蛋一個。不過也好，現在你給張讓這名字平反了。」我大驚。那點東漢歷史居然忘得一乾二淨，夏公恐怕暗自搖頭。回家上網搜索，果然出來一大堆有關那傢伙的網站，不用說有多氣惱——這下張讓兩字極度汙染，大為可憎。想改成張不讓，比「讓」性格；或張襄言，〈襄言札記〉裡用過；又或張長弓，和襄言一樣玩拆字。想來想去都不滿意，而且大錯已鑄，張讓早成了我的一部分，只好將錯就錯。一本本書封上印的是並不特別好看好聽的張讓兩字，讀書撞見讓字心裡一跳以為關係自己。這時若有人喊張讓，我便可學孫悟空朗聲高呼：「大爺在此！」所以改名終究是空想，而沒能效法葉珊搖身一變成楊牧。
美國作家伊莉莎白．斯曹特（Elizabeth Strout）曾和義大利作家艾蓮娜．芙苒提（Elena Ferrante）在《衛報》紙上對談，討論到作家多重「我」的問題，特別讚賞芙苒提拒不透露真名的堅持。斯曹特以本名寫作，說經常有人指責她自稱無名假謙虛。問題在他們不能理解寫作的她和真實的她並不對等，生活裡呼吸行走的她不是名作家，而是無名小卒（nobody）。她引用愛蜜莉．狄瑾遜短詩〈我是個無名人！你呢？〉，這樣開始：
「我是個無名人！你呢？
你也是個——無名人——嗎？
那我們是一對！
可別跟人說！他們會拿去做廣告——你知道！」
接下來把張揚自己姓名比作六月青蛙，最後一句：「說給一池愛慕的泥塘聽！」諷刺做名人自我吹噓的可悲，只有熱愛隱姓埋名的狄瑾遜說得出來。名氣乍看有聲有色，其實有刺有毒，我毫不羨慕。
說穿了人人都有許多化身，都是複數，寫作人尤其。身分像帽子名牌可以摘下，可是本性不移。不管怎麼改名法號，悟空依然是猴子，悟能照舊是豬。有趣的是紫金紅葫蘆有透視靈魂的X光，不管多少名號稱呼，一概認得真神吸進去。就像不管白骨精怎麼變小女孩老太婆騙倒唐僧，孫悟空的火眼金睛就是認得出來一棒打死，氣得唐僧猛念緊箍咒讓他頭痛欲裂滿地打滾。
《西遊記》裡寶貝眾多，我最愛悟空那根可以藏在耳裡的伸縮如意金箍棒和腳踏的觔斗雲。紫金紅葫蘆也夠厲害，把悟空整得沒法只好上天求救，得哪吒相助借皂雕旗遮蔽日月星辰，串演他假葫蘆裝天以騙取真葫蘆的大戲，異想「天黑」，妙絕。小時讀覺得神得不得了，後來讀到西方神話或奇幻故事，和《西遊記》、《封神演義》一比乏味許多。譬如《魔戒》裡的巫師妖魔不能幻化又沒什麼神通，比起悟空七十二變能大能小上天入地一縱十萬八千里，區區魔戒算什麼！我在〈飛馬的翅膀〉裡比較，嫌西方想像局限於物質和理性邏輯呆板可笑。至今想法不變，還是酷愛孫悟空的頑野調皮。我剛好猴年生，深處自覺就是那隻潑猴，只是沒他厲害，也沒他那麼無法無天——除了在想像裡。
●註：
1，起碼二十年沒碰《西遊記》，忘了章回小說的用詞和聲口。當年看只覺好玩極了，有的地方一看再看，尤其頭幾章。現在看發現耍寶逗趣像童書，喜歡對話活潑不拘謹造作，胡言亂語多了便覺重複乏味。細看卻有許多層次，可稱「剝洋蔥讀法」，如孫悟空豬八戒和唐僧的三角關係、仙魔正邪的分界（為什麼天神下界即成妖魔）、天地造化的至尊神力（金箍棒、紫金紅葫蘆如同孫悟空都是天地造化而生因此法力無邊）等等，足可自成一篇。真要細讀全書工程浩大，恐怕還是天馬行空胡想就好，更何況網上早有大批解答了。
2，友箏不斷打岔說講不通，不懂紅葫蘆既然法力那麼大為什麼孫悟空可以一再逃脫，還問了個好問題：「為什麼小妖不問，既然孫悟空的葫蘆那麼棒可以裝天為什麼要換？」我只好臨時編造：「因為小妖都是白癡，不會想到這種聰明問題。再加上貪心，自以為拿只能裝人的真葫蘆換到可以裝天的假葫蘆占了便宜。」其實我忙著看故事，就跟小妖一樣白癡沒想那麼多。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