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興老師走了,在中秋節的兩天前,但大家卻在中秋節數天連假後才得知。他走得靜悄悄的,依然是他一貫低調安靜的生活方式為人的風格,不想打擾大家,也不想被打擾。
在中文系遇見王文興老師
人所周知王老師是著名的作家,是台大外文系教授,很少人知道他年輕時從美國留學回來後有十年之久也曾是台大中文系的老師,而且影響鉅遠難以估量,比之他對外文系學生的啟發有過之而無不及,因為在中文系,他是一枝獨秀。
王老師從1965年到1975年在中文系開過三種課程:「現代文學」、「小說創作」與「中西近代文學選讀」。60年代的中文系,主要是老先生們主事的時代,先生們雖然都很開放通達,但整個學程設計訓練形成的學風,卻不可避免趨於傳統而保守,治學方法頗延續清代的學術餘緒,偏重考據小學史傳的研究。雖然也有詩詞曲小說戲劇的課,並不受到該有的重視。幸虧臺靜農老師英明有遠見,在王老師回國求職,而外文系沒有名額可聘的情況下,以中文系與外文系合作,各以半個名額請王老師在兩系開課,解決了王老師的求職問題。這樣的措施,對於保守的中文系來說,可謂是一種出格、越界與突圍。試想在所有課程都集中在傳統古典領域範圍的情況下,突然有如空降般來了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王文興,而且是外文系的,本系的人教了十多年大一國文,尚不得在系裡獨立開課,而他一來就可以自由開課,教的又全是現代西洋文學,讀的是英文,此情此景,這不是突圍是什麼?怎不教那些維護舊學的人瞠目結舌,目為異類異端,但還是悶在心裡口難開,因為臺老師主張的事,必有他的道理,誰敢公開反對?
據我的觀察,由此也埋下十年後保守人士當道,王老師回歸外文系的後事。不過,王老師在中文系開授現代文學課,對於拘困在傳統樊籠裡已久的很多喜愛文學的我輩學生來說,卻是天大的喜事,好不容易有了一門新鮮的課,豈非如久旱喜雨,又是另一種突圍之感。而這門課的影響,以我適逢其會,身歷其境者的所見證驗,確是直接關係到其後直到如今台大甚至涵蓋其他大學中文系古典文學批評研究的發展途徑方向。這門課正是中文系邁向文學研究現代化的源頭。
《新潮》掀起現代文學創作
與研究熱潮
60年代到70年代的台灣尚未經濟起飛,卻可以說是文學起飛的時代。那時候台大先後陸續出現了學院定位的《文學雜誌》、《現代文學》、《中外文學》與《文學評論》這些影響力很大的刊物,主要提倡文學的現代主義。
《現代文學》就是白先勇與王老師等同班同學繼承他們的老師夏濟安教授主持《文學雜誌》之後而創辦的。是時校園社團刊物瀰滿各種論學的熱烈精神,文學方面又值學者紛紛引進新批評學風,於是這幾份刊物掀起了那個世代一種前所未有蓬勃發展的文學創作與文學討論的風潮,突破時代的迷霧,喚醒為文學而文學的創造精神。
反觀當時中文系傳統往往注重內容實質而忽略形式技巧,也就是面對作品馬上反應為what甚於how的問題,缺乏純文學的藝術概念。即如詩話詞話或小說戲劇的評點,也頗有與新批評呼應的地方,但都是如蜻蜓點水,處處片語隻字的鱗爪,寫作態度視為個人閱讀意趣所至的靈思妙會,與西方之發為思維的理論系統大相逕庭。這當然是文化傳統差異所致。但在古典文學文化甚至是語言都轉入面臨現代學術的轉型門檻之際,既然學制已然確立,則重新建立對於文學的瞭解詮釋,學術度量評判的客觀規範基準,溝通傳統與現代,才是繼往開來的建制要務。只是中文界人顯然比王國維梁啟超等人還要後知後覺,或者說不知如何因應時代突破自身的限制,這種狀態顯然缺乏現代意識求新求變的醒覺與行動。
然而時代文化新生的鳴響,已經在呼喚年輕而敏感的學子,浸漫在那種為文學而文學的時代文化氣息的召喚鼓動中,中文系高班同學如柯慶明等人也風從躍躍欲試冀望將系刊《新潮》辦成一份前衛的文學刊物。就在此時,他們由於適時上了王老師的課,受到精粹實質的訓練與啟迪,視野開闊,登高望遠,果然就以《新潮》為演練的實踐基地,同樣在中文系掀起一場現代文學創作與研究的革命熱潮,自此與王老師結下深厚的終生情分。
當時曾經受教於王老師的學生,其中即有多位或以創作或以評論文章出現於《現代文學》刊物上,俟後遂有開闢「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專號與專區的後事,在王老師主編的《現代文學》,從26到35期,其中有中文系「現代文學」課上學生翻譯的教材與筆記的分析,又有中國古典文學研究的文章,從此開始擴展這個刊物,使之真正結合中西古今文學視野,這都是王老師主編任內促成的。
此後柯慶明有幸留在中文系幾十年,他無視保守的阻力,積極以著作與種種行動繼續倡導推廣催生文學研究的現代化,如在系裡組織師生的讀書會,定時討論文學作品,彼此激勵,扶植後進,舉辦演講,又時常參與外校同儕聯合交流研討活動。
70年代更有不少海外學者高友工、葉維廉等人先後到來講學,乃造成一時前所未見蒸蒸蔚蔚的局面,也看到了未來的路,開啟學界共識,確認了未來文學研究與時俱進發展的方向,直至今日,我明顯看到中文學界一直是走在這條延長線上。回顧起來,這個源頭委實就是由王老師在中文系開授異樣的現代文學課程起始的,領頭羊的柯慶明接了球,從台大中文系的本壘傳播出去,眾人共相揚勵響應,才為中文學界文學研究開啟了一條活性力動的道路。這個已成歷史的過程,柯慶明在他的兩篇文章中有詳細的敘述:〈在中文系,遇見王文興老師〉一文(收入《沉思與行動》),與〈短暫的青春!永遠的文學?〉一文(收入《昔往的輝光》)。
誦讀講解作品的聲音,
具有魔力
在中文系遇見王文興老師,對柯慶明的文學閱歷與此後的發展固然有莫大的影響,但我認為王老師帶給中文系學生的影響是更普遍的。在囿範於古典傳統之下而有機會一度接受西方現代文學的洗禮開闊視野,對任何人都是一種突破限制的可貴經驗,但更重要的是,經由王老師精讀細讀的教學品質與方法,從此遂獲得一種深度閱讀任何作品的意識習性與能力。
王老師講課的方式強調作品本身的精讀細讀,重視文本的字質造句、肌理組識、結構張力,意象象徵、戲劇性音樂性……等這些質素與技巧,認為要先「瞭解」掌握作品的藝術性是如何構成的才能論及其他。這種對形式技巧的重視正是當年西方流行的新批評閱讀文學作品的方法。
但是方法人人可用,智愚巧拙有素,不能移易,活用死用結果也必有句下死活很大的差異。我認為文學閱讀是一種能力,超越文類與國界,也決定閱讀經驗的豐腴與貧瘠。
王老師對於中文系的影響與貢獻,提倡啟導文學精讀細讀,人人皆知,但這只是一種籠統的說法,我認為真正使他的教學方法發生重大作用影響力的實是來自他本人的特質。王老師特別具有敏銳精緻的審美感知能力,他分析作品,洞察幽微,深入字質詞句的毫釐肯綮,能穿透具體與抽象,鉤沉細節與結構的肌理,見人所未見。最奇特的是他誦讀講解作品的聲音,彷彿具有魔力,聲音本身就能直接使聽者對作品產生審美感受,我感覺到了小說中如音樂般的詩質詩意。誰說小說沒有或不是詩呢?一切真正的藝術作品靈魂中必潛隱著詩性詩質。王老師詮釋作品的詩性聲音,是聽過的人都無法忘記的,也是很多人所津津樂道的。如此難得一遇具有詩性靈視的老師,我認為就是源於他本人的這種特質透過教學給予學生的啟蒙、感動與影響,才是他對於中文系真正最重要的貢獻。如此看來,王老師當年入教中文系被目為越界突圍,對於我輩學子而言,這種突圍正是無比珍貴的贈禮。我確是在大三那年同時遇見王老師與葉嘉瑩老師才開始想寄心中文系的。
「我想替中國舊文學做點事」
王老師雖是出身外文系,其實他對中國古典文學也極有興趣,並不陌生。曾聽說他家中有長輩是女詩人,可見他是有舊學淵源的。白先勇老師曾提到他們班同學在學生時代,都跑到中文系來上課聽葉嘉瑩老師講解詩歌,甚至還聽過中國文學史的課,想王老師應該也在其中。我上王老師現代文學課的時候,下學期結束之前,老師還講了《紅樓夢》前幾回。後來康來新那班,就接下去講更多《紅樓夢》了。
退休之後,王老師似乎更留心於中國古典文史的閱讀,在一些私人的聚會裡,我曾經聽他談到鄭和下西洋的事情,也曾經表達他對崑曲〈望鄉〉曲文的欣賞。而興之所至,曾與葉嘉瑩老師對談杜甫詩。
王老師對書法也甚留意,常時有與董陽孜老師來往交流意見,曾以名家書法影本相贈柯慶明與我。最近我整理柯慶明來往書信,看到他與王老師之間有多件傳真信件(王老師與外界聯繫都是採用傳真方式),其中最難得是有一親筆滿頁信函,開頭第一句就寫「我想替中國舊文學做點事」,接著就提出擬選清詞十首作為座談會的討論內容,看起來這似是對於邀請他演講一事的回函。由此可見王老師對中國古典文學的用心寄意。
王老師過世之後,我從竺筠老師來電中也知道了王老師晚年喜讀的果然多是與舊文學相關的書籍。所以談到王老師與中文系的淵源,實不僅在於他在中文系教課十年,變越界突圍為珍貴贈禮,以及促成了《現代文學》刊物中外文學視域的融合,更應感念他始終深藏於內心這份親炙中國古典文學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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