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半年前,我邀了台中歌劇院的邱瑗總監一起去看胡老師,見了面他坐著微笑,從頭到尾沒講話。胡師母Julie說他腦子不清楚了,其他都還好。我們跟師母聊天,他似乎很有興味地聽著,也許也約略記得我們,但顯然思緒是「不在」的。告辭出來,我走在溫州街秋日明燦的陽光下,有懷舊的感傷,更多的是對一位情誼深遠的朋友步入生命黃昏的不捨。
【緣起】
1980年中山大學在高雄創校,我從美國應聘回來在外文系任教。1982年,創系的張芳杰主任回台師大擔任文學院長,我接下系務;上任未久,我們接辦了第八屆「全國比較文學會議」,西子灣畔的中大校園一時外文和跨域學者星光熠熠。當中很受矚目的一場論文發表,發表人是才二十多歲的柏克萊加大新科戲劇博士賴聲川,講評人是胡耀恆。那時胡老師也才剛當選「中華民國十大青年」不太久;胡比賴年長,但兩人大概都符合當時新聞流行語「青年才俊」的標準。
開完會,我也正在為將升上大三的學生開「莎士比亞戲劇」課物色老師,而胡老師不就是莎劇專家嗎?一聯繫上,他非常爽快就答應了。這門課,在高鐵連影子都還沒有的時代,1983、84胡老師每星期縱貫線上為中山學生南北奔波了兩年!而我這個系老闆,除了有時請他跟同仁一起餐敘或郊遊踏青之外,不記得曾好好道過謝。
【國家兩廳院】
1990年胡老師從台大被借調擔任國立中正文化中心「國家兩廳院」主任,用他自己多年後接受訪問時的形容,是「誤入叢林的白兔,才上任第一個星期就接連遭遇意外事件……先是票房失竊,接著後台失火……」他沒提的還有媒體喧騰一時的,在立法院答詢,立委問了個大概跟什麼名稱有關的問題,胡老師答:「玫瑰若不叫玫瑰,難道會減少了芬芳?」我們一看知道這個莎劇專家在國會殿堂上借用了《羅密歐與茱麗葉》裡的名句"A rose by any other name would smell as sweet."但立院袞袞諸公/婆哪見過這等無厘頭答詢,自然是先瞠目繼以撻伐。我有時周末北上,在音樂會或劇場相遇,往往見他憨憨地苦笑,說:回去教書多好!
但他一時也沒回學校,反倒是把我一起拉進了叢林。1992年暑假快過完的時候,胡老師給我電話,說兩廳院的副主任余松培借調期滿,得歸建台大,希望我北上接手。跟我談這事的時候他同時提到了一個「夢想」——辦一份好的表演藝術刊物。
我對歷史永遠有焦慮感,不管哪種歷史。兩廳院這個輝煌專業的劇場,這時是落成啟用的第五年,在亞洲只有早一年開張的東京三得利音樂廳(Suntory Hall)在水準和規模上可以比擬。1980年代以來表演藝術在台灣經濟起飛的大環境下蓬勃發展,但演出,不管戲劇舞蹈還是音樂,都是瞬即湮失的藝術,沒有及時留下紀錄便會消失無蹤。談著我發現胡老師比我更充滿「歷史焦慮」。接下中心副主任職務和「辦一份好的表演藝術刊物」變成我義無反顧的挑戰。
那年的八月,我辭去中山大學教職,回到我成長的、有母親在的台北,也一腳踩進了跟舞台結不解緣的表演領域。胡主任是《表演藝術》雜誌最早的發想者,卻做到完全放心放手,我訂下什麼編輯方針,聘進什麼編務人力,胡主任都全力支持、絕不干預。這使得當時我們雖是倉促成軍,卻勇往直前。才兩個月,1992年的十月,《表演藝術》月刊試刊號就出版了,封面是那年十月首度率慕尼黑愛樂來作國慶演出的名指揮傑利畢達克(Sergiu Celibidache, 1912-1996)。「試刊號」顧名思義是探水溫用的,十一月,《表演藝術》第一期正式登場,立刻得到不少掌聲鼓勵。
我只當了第一年的總編輯,之後交棒專心副主任的企畫業務。刊物出滿一年才能參加金鼎獎評選;我們送出第一年的十二期「成品」,抱回三個大獎,看得出胡老師的開心。《表演藝術》雜誌一直有好手接棒主持,今年已邁入第三十二年,在國內外都建立了高度聲譽。
除了《表演藝術》,胡主任任內也成立了「表演藝術圖書館」、開發了電腦語音購票系統,還打破了「社教館所不得作商業經營」的法規,設置劇院餐廳……這些在台灣都是活絡文化場域、服務藝文人群的創舉。當然更重要的是,他任內邀請到世界級藝術家和演出團隊,帶動高品質藝文欣賞風氣;維也納愛樂交響樂團首度來台,觀眾漏夜排隊購票、演出時戶外廣場轉播,數萬樂迷席地聆賞……散場地面無一張紙屑的景況,都始自胡主任任內。可以說,兩廳院從草創期的慌亂摸索,到終於建立了世界級大劇場的品質、地位,胡主任的貢獻居於絕對關鍵的地位。
【江湖】
胡老師的英文名字叫John。這位John Hu先生介紹自己,分明就是「漿糊」,他也頗樂於自況「漿糊」,憨然自適。胡老師過世後,2月27日的告別式上,我應邀講話,接著前面家祭提到的親切的「漿糊」之稱,我說John Hu也是包容河海山川的「江湖」。第二天胡老師可愛的女兒宗香在臉書給我留話,說爸爸也許正在某處江湖,接著加注:「*江湖是從黃碧端老師昨天的致詞所知道。John Hu除了胡約翰和漿糊外的另一解。我覺得也很有意思,爸爸除了是學者,有些事情能夠辦成,那也是因為他知道如何在江湖行走吧。」
宗香的回應很可愛,不過胡老師的John Hu其實沒有在任何地方被解讀為「江湖」。那幾乎是只有我記得的典故。——小兒四、五歲時,我們大人看他頑皮,慣說:「你這樣皮,會被江湖恥笑。」有回胡老師也在,他又在旁跑來跑去搗亂,我便又嚇他會被「江湖恥笑」。不知就裡的胡老師聽了,立刻說:「怎麼會,我就是John Hu啊,我怎麼會恥笑你?」小兒一聽,原來一天到晚威脅要「恥笑」他的就是這人!立刻哇的一聲大哭起來,胡老師一頭霧水。那個近四十年前茶席間一閃而過的即興場景,John Hu被解作「江湖」,胡老師應該是一直沒會過意,也沒機會在別處再「即興」重演過。
但宗香說得對,胡爸爸除了是學者,很多事情能夠辦成,也是因為他在江湖行走,自然隨興,看似無意,卻終究如意。兩廳院是他學院之外唯一經歷過的行政職務,但兩廳院迄今將近四十年歷史,他任期只有三年,卻是完成最多專業建樹的主管(「江湖」之一)。1993年他自兩廳院歸建台大,之前曾一再受阻的戲劇系隨即獲准設立,得以如願培養後繼劇場人才(「江湖」之二)。他四十歲時為繳不起台大宿舍購屋頭期款煩惱時,素眛平生的三民書局創辦人劉振強先生,親自登門送上銀兩,沒有一張字據,唯一的口頭要求是「以後寫了書交給三民出版就好」。而胡老師,信守這句話,在四十年中孜孜矻矻完成了上下三千年,五十三萬字的兩大冊《西方戲劇史》,2014年八十高齡時交給三民書局出版(「江湖」之三)。得道多助,大約也是「江湖行走」的潛規則吧。
2016年《西方戲劇史》出版,胡老師找我去客串主持在劇院「甘泉咖啡屋」的新書發表會。滿場衣冠依稀是三十年前西子灣畔的比較文學盛會場景;也是八年後告別式上,外文和劇場界舊友同儕雲集追思的場面……數十年中環繞他的,是同行肝膽相照的人間江湖。相信此刻,胡老師也正在另一個化外江湖,無憾遠行……(本文與四月號《文訊》同步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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