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來,在賓州大學摩爾電機工程學院電子光學實驗室勤奮的做實驗,指導教授認為實驗已告一段落,抓緊時間寫論文,我或許能趕在本學年度畢業。可是如何寫博士論文,開宗明義第一句話說什麼?我完全沒概念。對了,找薩巴斯聊聊。這個猶太小子說:寫博士論文不難,他花了三個下午,完成論文第一章,略做修改後請大家看,人人讚不絕口。
薩巴斯是摩爾電機學院的「資深研究生」;這資深研究生的名稱含有貶意:博士資格筆試和口試通過後,博士候選人不必選修課程,領著一份獎學金閒晃悠,是人生最舒服愜意的日子。何也?生活完全由自,只需定期向指導教授報告研究成果與進度就好。有缺乏自律的傢伙平日就以看電影、聽音樂會、郊遊、開派對為主業,研究工作淪為陪襯,瀟灑自在金不換,一路過下去,歲月磋跎久不畢業,研究生的資歷日益深厚。
薩巴斯的博士候選人資格超過八年,何時畢業沒人敢問。此人的知識領域廣泛,能說會道,什麼題目都能扯上一通。見面打個招呼,他漫無止境天花亂墜的吹起來,半小時後,我說明來意:可否拜讀你博士論文的第一章?這人挺大方,拿出他的幾頁論文說:「去印一份拷貝,原稿還給我。」
然後薩巴斯開始高談闊論世界局勢,當他分析以色列和中東阿拉伯各國的關係時,同辦公室的另一位研究生沙興□胡笙,立即站起來,忿忿然大踏步的走出去。
沙興□胡笙來自埃及,我曾和他一同選修高等工程應用數學,沙興讀書認真,參閱許多其他資料書籍,還找來數學難題猛K,比我用功多了。他知道我反帝國主義,參加反越戰運動,兩人談得特別投緣,我們經常一塊兒批判美帝國主義的霸道,以色列的傲慢、蠻橫、歧視欺壓阿拉伯民族等等。
沙興是位虔誠的回教徒,不喝酒、不看不正當的影片或電視節目,每年遵行長達一個月的回教齋戒月(Ramadan):旭日東昇至太陽下山期間不進食,只能喝點清水,入夜可就大吃起來。齋戒月過後他反而變胖,沙興不承認,說自己其實不肥,號稱腰圍始終只有36吋。事實真相:他把褲腰帶綁在那塊大肥油底下,放任肚皮自由擴張。
某齋戒日晚,他帶我到一位埃及同學家中晚餐。幾位阿拉伯男子圍桌切肉,使用各式各樣一套一套的大小刀子,將大塊生肉分門別類的切、挖、摳、剔。有的去骨挑筋,有的要將油脂仔細一一切除,或將某部分筋留下,複雜的手工作業精密考究。三位阿拉伯婦女在廚房裡忙,男士不准進去攪和。
端出來的各式美味牛羊肉,燙、辣、香,不帶一絲腥羶,當日我吃到不能住嘴,此乃世間最美味的牛羊肉大餐,真教人長了見識,畢生難忘。阿拉伯人才真的知曉烹調牛羊肉的奧妙!怪不得沙興和他的中東同學們,每個年紀輕輕的,腰圍都凸出一大圈來。
這位虔誠愛國的埃及回教徒沙興,每天必須要和油嘴滑舌的薩巴斯共用一間辦公室,聽薩小子的謬論。辦公室的電話多由薩巴斯占用,他言語便給小聰明一大堆,最喜歡聊以色列的事。薩巴斯說起猶太至上的論點來,更是滔滔不絕:「你算算看,百年多來猶太人獲得各類諾貝爾獎的數得過來嗎?阿拉伯人獲得此獎的有幾個呀?」
隨之而來的是他輕蔑的笑聲,同室沙興無法忍受,離座走到我的辦公室來氣呼呼地吐苦水。
他們二人互相看不順眼,已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賓大摩爾電機工程學院的博士候選人群中,正醞釀著一場蓄勢待發的「猶太vs.埃及大戰」。
我仔細拜讀了薩巴斯的博士論文第一章,文辭華麗,句句雕琢,一氣呵成。於是就比著葫蘆畫瓢,依照薩巴斯的調調,寫了論文第一章初稿,請原籍巴勒斯坦的指導教授法海過目。數日後,法海師約我去他辦公室談論文。我滿懷信心,以為一定會被誇讚一番!沒料到法海師表情凝重,他說:「英文不是你的母語,以外國語文寫作,一定要經過扎實的磨練功夫。」
涼了一大截,學薩巴斯的那一套不管用?他見到我惶然不解的表情,就說:「寫科學論文的文詞必須精準,炫耀式的冷僻字眼、複雜句子都不合適,沒聽說過嗎?簡單的英文就是最好的英文。」
「我開始用英文寫作也經過掙扎,指導教授很有耐心,一字一句的同我推敲,務必簡單明瞭流暢通順,正確的表達出意思來。後來我教學、做研究,有不少成績,但還是不太喜歡寫論文的工作,因為英文寫作對我終究比較吃力。有位同事建議,他很樂意將那些研究成果一一寫出來,投稿給IEEE或其他學術雜誌,條件是我們聯名發表論文。我答應了他。」
法海老師用著自我嘲諷的口吻說:「這些年來他因為發表的論文數量多、品質高,升等速度快得驚人,下個月就是正教授了。」
當然知道他在說誰,我們心照不宣的相互微笑。法海教授繼續說:「從此我特別用功,閱讀大量英文文學書籍,特別是其他領域的書刊雜誌,寫作能力慢慢提升,不比那些英語為母語的教授差了。Peter,你要在這個國家發展,除了專業上必須出人頭地,英文的說、讀和寫作能力,也要超過同儕。一種語文程度的提升只有狠下死功夫,沒有抄近道的事(There is no short cut.)。」
回去再認真讀了一遍薩巴斯的論文第一章;哎呀!怎麼他盡在華而不實的耍弄文字,整篇模糊籠統,題目與構想都沒說清楚。科學論文不是科幻小說,薩巴斯的東西簡直不像話。
靜下心來平鋪直敘的慢慢想自己的實驗:從起因、推論、計畫,到過程、轉折、修正、成果、結論。一行一行的寫好吃力,屢屢在文字上反覆掙扎,書到用時方恨少。
寫作最怕干擾,一下子分心想別的事情,要費好長的時間才拉回來,繼續專注地想下一句。當此刻,就聽見沙興和薩巴斯在不遠處又大聲叫罵起來,更傳出薩巴斯陣陣的淒厲慘叫聲。急忙起身衝到他們辦公室去,只見到孔武有力身軀龐大的沙興□胡笙,一手將薩巴斯整個人舉起來,雙腳離地的被按在牆上,沙興另一隻手掐捏住對方的脖子,薩巴斯無力抵抗,連連哀聲呼救。沙興對著他怒吼:
「我警告你,你不可以這樣侮辱我們的領袖,我們的人民,我同你拚命!」
急忙上前試著分開二人,沙興怒氣衝天、目光炯炯閃亮如明燈,他力氣極大,費了好大的勁才讓沙興鬆手。沙興不停地指著薩巴斯的鼻子痛罵,聽不太懂他說的是英文還是阿拉伯語。猶太小子薩巴斯摀著脖子,脫身快步奪門而出,他一路喊叫:
「這個阿拉伯人瘋了,我去報警!」
「沙興!平靜一點,」我說:「薩巴斯一直就是嘴巴亂講的人,你何必同他計較呢?」
「我們有一條底線,他超越了底線,那就對不起得很,我必須要狠狠地教訓他,這是一名穆斯林必須遵行的規範。」
原來薩巴斯在辦公室閒來無聊,又拿起電話來與人胡扯,而且旁若無人的音量愈來愈高;談其他的事也就罷了,薩老兄偏偏要談「六日戰爭」(註一),追述以色列軍隊多麼神勇,後發制人,如摧枯拉朽一般,擊潰各個戰線的阿拉伯聯軍,更以侮辱性口吻說:
「埃及總統納瑟簡直是個低能兒,一頭又髒又蠢的豬,領導著一大群更愚蠢的豬!」
此時沙興□胡笙無法再裝聾作啞,義不容辭以伊斯蘭教的阿訇為己任,站起來大聲喝止薩小子,雙方言語犀利,短兵相接。沙興的英語並不特別流暢,口頭上完全占不到便宜,薩巴斯伶牙俐齒,更加冷言冷語起來,極其不堪的話脫口而出,下面的場景就是我見到的:薩巴斯被沙興掐著脖子懸空推到牆上去。
我陪沙興去校園消消氣。沙興站在校園中的富蘭克林(註二)銅像前破口大罵:
「這些美國的所謂建國英雄,吹噓什麼自由民主人權,還不都是用來欺壓貧窮弱勢國家的藉口和謊言!西方人有什麼權力硬把阿拉伯人的一塊土地,劃給猶太人建國,當地居民都被趕走,逼得數百萬巴勒斯坦人世世代代住難民營!你們那麼喜歡猶太人,為什麼不把加利福尼亞州的一塊地送給他們建國?」
愈說愈氣,沙興脫下一隻鞋子來,用力朝著富蘭克林銅像甩過去。丟鞋子是阿拉伯民族最具侮辱性的舉動。
陪著沙興坐在校園的石凳上抽菸,他的火氣消去了許多,說:
「相信你一定同意,侮辱穆斯林是那種骯髒的動物,我們絕對不能容忍,納瑟總統是全阿拉伯世界愛戴的領袖。屠殺他們的是德國納粹,猶太人憑什麼要把這筆帳算在我們頭上?」
薩巴斯真的去報了校警,一名老校警前來問了我幾句話,我說;
「只發生了比較激烈的了口角,並沒有任何真正的打鬥。」
證據不足,案子未能成立。
第二天薩巴斯通過安排,搬到走廊盡頭的辦公室去了,他告訴我:「絕不能同那個阿拉伯瘋子共一個辦公室,隨時會有生命危險。」
註一:1967年春,戈蘭高地的敘利亞軍隊向以色列非法定居點開火。六架敘利亞米格機被以色列擊落,敘利亞向埃及呼籲參戰,埃及動員十萬大軍和千輛坦克,開進西奈半島的埃以邊界地區,約旦也遣部隊參加。以色列在空戰、陸戰兩方面都獲得決定性的勝利,六日後戰爭結束。以色列軍士陣亡約二千人,損失戰機四十六架;三個阿拉伯國家有近二萬人戰死,四百多架飛機被摧毀。以色列占領了原來屬於埃及的加薩地段和西奈半島、約旦的約旦河西岸領土、耶路撒冷老城、敘利亞的戈蘭高地,共六萬五千平方公里土地。數十萬阿拉伯民眾逃離家園淪為難民,史稱「六日戰爭」。
註二:費城人班哲明.富蘭克林(Benjamin Franklin),美國開國元勳,數百年前他建立了賓夕凡尼亞大學,是美國常春藤學盟八大名校之一,簡稱賓大(UPen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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