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那邊,我們這邊
●馬翊航
去年夏天,我參加了一個文學獎的評審工作。有篇散文作品,以孩童角度寫父母工作關係從南京回到台東生活,寫自己與原住民奶奶的日常記憶。是我前三名的作品,但因為有更喜歡的作品,所以沒有給出最高票。對自己心儀的作品說情,本是評審的必要環節,但一位評審的拉票,卻讓我內在某部分「膠化」了:「這篇作品真的很令我動容,翊航也是原住民,在我們這邊也過得很好,但其實還是有很多人有過得不快樂的地方。難道你們看到這篇作品,都不會有落淚的感覺嗎——」我內心先把「我們這邊」加粗加黑,再把「沒有落淚」下面加上黑點。我當下(應該有)維持住基本的評審機能,但內在有些地方黏著在一起了。我不知道問題在「那邊」,還是「這邊」?一年之後,我又讀到一筆資料,來自森丑之助的《生蕃行腳》:泰雅族青年Siron,在台北府內上了八年的番學堂,中了秀才。後來他返回部落,被囑咐化育番社子弟。但他卻拋棄圖書、撕破儒服,絕口不提上學的往事。
我一個人在咖啡廳寫稿時,難免會因應心情調換位置,但其實移動起來很不經濟。筆電上連接著夏日的USB隨身電扇,多孔變壓器上還充著手機跟ipad,咖啡杯之外還有溫水、手錶、鉛筆盒……他們太碎了,導致我換位的時候很拖拉。就像出去旅行的時候,我常因為收行李太瑣碎緩慢,讓你困惑。去年春天,你開始去師大上卑南語課,夏末你跟我去了Kasavakan住了兩個月。對你來說,是去「你們那邊」生活嗎?這種換位會令你感覺麻煩嗎?
另外一些覺得太「碎」的是,我把事情放著,卻不解釋它們,會不會喪失這些「事件」原來應有的溝通機能?可是我有時,真心覺得這些傷心太「基礎」了。(很抱歉沒有想到使人愉悅的開頭,我原本以為找到活潑幽默的鉤子並不難。)
●陳柏煜
等一下,你確定去Kasavakan生活,不是去「他們那邊」嗎?
因為爸爸的工作,七歲時你就搬去池上,你印象中池上的卑南族人只有三家,也是台糖的員工、爸爸的親友。你在Kasavakan生活的記憶,翻來覆去好像就那麼一則,也就是在老家背後的水溝玩耍。水溝還在,只是記憶已經受潮、泛白、邊緣捲曲,帶著迷離恍惚的氣氛。
我想起第一次得文學獎的時候,報紙上刊出我的個人簡歷,爸媽對我寫下的「台北人」老大不滿。台安醫院出生,民生社區生活,國小到大學都在台北就讀,不是台北人是哪裡人!我抗議。正確答案是「金門人」,因為「你爸是金門人,你就是金門人」。不對呀,說這話怎麼是母親大人,嫁給金門人的台中人,我不敢回嘴,但心裡認真好奇就常識而言,您是哪裡人。
直到最近我意外得到了一種答案。忘記出於什麼緣故,某天我從平時鮮少開關的白木頭櫃裡找出戶口名簿,翻開,赫然發現結婚的妹妹戶籍已遷到高雄,爸爸媽媽戶籍已遷到金門(回金門整理老家,機票享縣民優惠),戶政表格的黑線房子裡,只剩下孤單的我(戶長)。心裡彈出一個念頭:現在,我可成為貨真價實的台北人了。
這也不過一代。記得我們一起去過水頭的得月樓嗎?我們在僑鄉文化館裡看見十九世紀末黃氏宗親如何飄洋過海,在東加里曼丹、泗水與雅加達開枝散葉,百年後定居印尼的親屬已達千人;他們的孩子,吹著印尼的風,書桌映著印尼樹葉的影子,口中說著比華語更接近卑南語的印尼話,他們要怎麼想像自己來自遠方一座狗骨頭形狀的陌生小島?
金門也有卑南族。打開全國人口資料統計地圖查詢,金門縣卑南族的人口在全國排名倒數第二,僅次於連江縣,共計十五人。地圖上有深淺區塊,紅赭色的金寧鄉七人,土黃色的金沙鎮兩人,粉橘色的金湖鎮五人,膚色的金城鎮一人,烈嶼沒有族人。這份統計應該是以戶籍資料作為基礎,不知道為什麼我想起紐西蘭的科學家,為每一隻黃綠色毛茸茸的鴞鸚鵡裝上定位器,觀察他們的分布與消長,以助其脫離瀕臨絕種的危機。我想說的是,在某種圖層或眼光之下,你我都被裝配了定位器,儘管在這邊、就算在那邊。
回到Siron的「拋棄圖書、撕破儒服」,我想裡頭多少有「背叛者」的心情在流動。其中有收受好處的問題:那些知識的貴金屬,權位的通行證,打個不是很恰當的比喻,要是哪天《異星入境》中,那些霧裡優雅散步的章魚族,送你一台超級智慧的小家電,你是用還不用?其中也有,選擇為「異族文化」貢獻心力,等於變向冷落「我族文化」,我是否虧欠了誰,有愧於誰?如果今天是一個投身部落文化的漢人青年,事情會相反過來嗎?(天啊,我的書隻字未提祖父在金門經營的中藥房,這樣行嗎!)
但是,「背叛者」的愧疚之外,還有一層更隱微的恐懼,即,繼續穿著儒服,我會不會就真的「變成漢人」?
光緒年間,漢人洪狗昌兄妹四人從屏東水底寮來到台東,大哥洪科盤留在知本,其他三人都留在射馬干(Kasavakan),與當地卑南族人結婚。洪狗昌曾是知本、射馬干兩社的通事,教導族人農耕的方法,偕同族人興建射馬干圳,他的後代也在此地開枝散葉。我好奇洪這樣的「漢人」,該屬於哪一邊呢?
歲月和知識是雙層的變裝
●馬翊航
本來在想我結尾的問題(或討拍),會不會有點微情勒?結果你好像並沒有安慰我啊——被掛電話的詐騙集團職員,也會感到落寞的。而且你竟然拿出超級智慧小家電來引誘我——太壞心了,我真的會臣服。但很感謝你替我說出了一部分傷心的基礎。
另一個漢人進入卑南族社群的故事,是1887年出生的福建人Matreli馬智禮。他四歲時被父親從福建帶到台灣,後來他父親在利嘉婚入,成為卑南族,得到了Matreli馬智禮這樣的名字。他在二十四歲的時候與初鹿社ayawan(部落領袖)的女兒結婚,後來承繼了岳父的位置——據說是卑南族首位漢人ayawan。如果有機會在別的地方寫作這樣的故事(可能還包括現在Kasavakan青年會的會長,他也是漢人),想必會對「這邊」、「那邊」的狀態,有多一點想像。
多和田葉子的《飛魂》裡,有一篇〈光與明膠的萊比錫〉。某個女人在海關等待入境官,她喝下一個外國女人,從雙嘴壺兩端倒出來的飲品。一邊是葡萄、一邊是黑醋栗。從「同一個容器內」吐出來的兩種飲品,大概因為容器的合併、遮蔽,即使是兩杯不同的東西,也使那「滋味」變得怪異、複雜。小說中間,海關突然轉換成地鐵站剪票口,但仍然處在移動的環節裡。她到底要去萊比錫做什麼呢?「腦子裡思考的事情變得斷斷續續,時不時突然變成語言說出口時,覺得喉嚨稍稍有些濕潤,那裡的黏膜變透明了,光線能穿過去。可是,同樣的話再重複一遍,那裡就不再濕潤,反而變成沉重的陰影,我又得搜尋另外的話語,否則無法前行。向前邁出的一步一步,好像印刷的節奏,可是沒有紙這種東西,所以稱不上印刷……每走一步,內容都有變化,所以不能印刷出來吧。只有當我在邊境地帶行走時才會存在的故事,為了把這樣的故事商品化,無論如何都需要那種印刷機……」即使是有點奇怪的例子,但小說的邊境地帶、交通工具、介質,以及混亂內在到訴說之間的卡頓與濕潤,以及「印刷」的暗示,皆讓「抵達」近於半透明的疊影。我可能寧願自己是那口雙嘴壺:在沒有飲用以前,那色澤與種類的宣稱,都可能是一種不能輕易信任的技術與形影。
我也記得得月樓。去金門之前,我是懷抱著幾個明確的、「看」的任務:柯慶明老師在金門當過兵、我在博士論文裡面處理過八二三砲戰跟戰地訪問團的材料、《刪海經》裡的鱟等等(後來則是被廣東粥、炸八塊、蚵嗲等食物收服)。騎車經過民族路上你們老家金和興時,你突然在後座說:「這就是我們家藥房。」夏天的金門風已經足夠熱,加上一種被記憶(接近緊捏過的麵糰)扔到而重心不穩的感覺,我因此緊握龍頭。
●陳柏煜
我在想,會不會有一種很低階的詐騙專員,他的工作就是不停為虛構的博客來撥打客服電話,從不負責「上鉤」後的業務,或者更慘,從沒碰上「上鉤」的案例,在百無聊賴的下午,他會不會以為自己真的是博客來的員工?隔天乾脆投個履歷給博客來?借來的儒服,也有撕破與不撕破的掙扎。
如果不是讓獵人哥哥們閒聊的內容揭穿,我不可能發現黝黑帥氣的會長竟然是漢人吧。他的保護色(不是膚色!)太傳神,看他門口咬檳榔,報名族語家教班,打電話聯繫部落事務,自然與ma'idangan(長輩)應對進退——不愧是通過考驗,配穿makiteng的vangesaran !而這也是你不小心「跳過」的男子進階訓練:從圍上藍色短裙的valisen少年階級,負責傳令、服侍長輩、執行雜役、學習狩獵,到在kituvangesar的儀式上,光榮地接受ayawan以咬人狗擊臀訓勉,成為真正的青年。穿上vangesaran美麗的刺繡禮服,像一隻英俊而驕傲,紅與黑的成鳥。會長的「卑南路」已走得比許多旅外青年更深更遠。
'amiyan年祭上,我們是速成、盜版的vangesaran,花環、片褲、臀鈴頓時成為軍事偽裝,掩蔽不合景觀□規格之物。裡頭有某種不說破的貼心,因為我們的(視覺)年齡已遠遠超過晉階的青年——你圍上你的「榮譽學位」,我,也許,獲發一張可以穿越捷運站體的通行證?我很喜歡'amiyan期間vangesaran走過部落井字型的街道,臀鈴下雪般疏鬆的聲音(那些雪片之中,也有我們暴露行蹤的試音),它使人產生美好想像:過年了,每一位青年都是部落的好青年。
但也許,你沒有「即時地kituvangesar」,反而給了你更好的機會?我的意思是,現在你得以用另一種保護色上山。如果在彆扭的少女時代(我從舊照片捕捉的印象)加入男子會所,性別氣質是否會拉出一道封鎖線,你是否會抗拒「留宿」在他們那邊?這次返鄉,我們受到韋協、韋岡哥哥的照顧,他們是部落青年眼中尊敬的前輩,和他們的兄弟們一塊吃肉、一塊烤火,自然有了不一樣的「輩分」;而你也不是什麼會被欺負調戲的小妹妹了(但你希望你是?),歲月和知識是雙層的變裝。我頗感欣慰的看你戴上頭燈跟去夜獵山羌,彷彿看卡通裡的花木蘭,舞棍挑桶又爬竿,甚至還閃過小小的擔心:穿上它你是不是就會變成它。
最後想說的是另一種「詐騙集團」。和會長的「自然養成與全身投入」在動機與表現上有明顯的區別,「原住民文化愛好者」是獨樹一格的(複數)路線。流盪在(傳統與不那麼傳統)的手工藝製作,流盪於農產市集、音樂節,有點波西米亞,有點new age,將之統稱其實是粗糙,也有點沒禮貌的做法——我感興趣的是,他們與部落保持的微妙距離。相對於虛構的博客來,他們也對「虛構的部落」發射訊號(有時黏膜變透明了,光線能穿過去,有時則不再濕潤,變成沉重的陰影)。我想著採取「迂迴的途徑」,建一條「滑順進出部落的透明水道」,會不會也是種自我暗示□警示:時間到了就要將那套響著臀鈴的衣服還回去。畢竟沒有真的要去博客來上班啊。
●馬翊航
你的「詐騙集團」雖然加上了引號,但為了避免誤會,我也許再替你強調:目的在「暫時」、「任務」、「通過」與「轉換」的曖昧,而不見得是把誰指認出來。我在演講與課堂上,很常提到吳錦發的短篇小說〈燕鳴的街道〉。敘事者「我」為了向女主角幼瑪標榜自己與其他漢人男性(道德、感情觀)的不同,對族群的至深關懷,他說:「我是說我.也.是.半.個.山.地.人。」這個可以說是「初代原狂」的故事,裡面也的確有一條(以上)進出部落的水道、街道,看起來像通過,其實有失速的危機。
我有一個叫OB的Payrang朋友,他長住台東,有超多部落好朋友。'amiyan元旦當夜,他揪了一個小團隊往來於數個部落間參與活動。他離開會場的時候,向他坐在鐵板凳上歇息的隊友們高呼,「好了,原狂們,出發囉——」,且與他在Kasavakan的好友擁抱自拍道別。那滿足、溫柔、灑脫,兼三十趴酒醉的神情,我至今還在回味裡面有什麼——至少不傷心,也不那麼基礎。
馬翊航
一九八二年生,台東卑南族人,池上成長,父親來自Kasavakan建和部落。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博士,曾任《幼獅文藝》主編。著有詩集《細軟》、散文集《山地話/珊蒂化》。合著有《終戰那一天:臺灣戰爭世代的故事》、《百年降生:1900-2000臺灣文學故事》。
陳柏煜
一九九三年生,台北人,政大英文系畢業。木樓合唱團歌者與鋼琴排練。曾獲林榮三新詩獎、雲門「流浪者計畫」。著有散文與評論、訪談文集《科學家》,詩集《mini me》,散文集《弄泡泡的人》,譯作《夏季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