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裡的奶油螺旋麵包吃到最後一口,幾分鐘前下課鐘響,坐在滿是油漬的學餐桌子前等阿坤的林晴才想到,大意了,不該邀他去她的房間的。
有些事情總是要想到,才會發生,一想到就不可收拾。才想到房間裡的那個東西,她就看到阿坤顯眼的身影出現在學餐的入口。這間學校的學餐在一個半地下室的空間裡,長年的廚氣,悶與熱,各種味道在裡頭不斷發酵像個口袋。所以那唯一的入口灑進的自然光,明亮的矩形總給人一種清醒的感覺。不太繁瑣,外頭的世界,只有太陽或下雨,沒有下禮拜要交的莫名其妙說文解字報告。
阿坤今天和她見面,便是為了這份莫名其妙說文解字報告。認真來說,這個文字學的報告,貌似這個學系大二最為重要的一個作業。如果沒完成,大三的聲韻學、大四的訓詁學都無法進行。阿坤人雖然和她一樣是大三,只是整個大二都跑去日本交換,還沒上過課,今天和林晴約在學餐要拿她的書。她雖然也忘了那份莫名其妙報告要怎麼做,不過好歹自己已經上過整年的課了,整本書裡有些筆記或許是幫助,比重新買一本好上許多。但說文解字整本太重,她不想帶來學校,於是叫他下課後一起去她房間拿。
「嗨。」手上提著兩杯飲料的阿坤和她打招呼:「給妳一杯。」
「什麼東西?」冰冰的,手的溫度讓水珠從拇指滑到手腕。
「星巴克。」
「哇,那麼好。」
「感謝妳拯救我的報告啊。」
林晴和阿坤,兩人在大一也不是特別的熟。阿坤是比較外向,喜歡擁有注目的人,而她還好。不過兩人也不是毫無交流的,從很多的場合可以感覺到,兩人都把對方放在自己的注意裡。不過這不是什麼好事,至少對林晴,她的留心是指記得許多他讓她感受到不快的瞬間。阿坤是個頭腦很好的人。她喜歡他的談吐、他經歷過的事情給他的感想、他對她所疑惑的事情的看法。但在他對她的身體流露出慾望時,身體和言語上撩撥她的坦蕩,林晴仍感到巨大的噁心。將對人的崇拜轉化為身體的渴望她遠遠無法。他的身體不是不好看,她相信他的BMI正常,也有洗臉,可是對外貌的要求只有這樣的話真的太寬待男生了,林晴也不覺得有需要如此掉價自己。與他相比,她在床上的關係更願意和沒什麼腦袋但有車的細狗弟弟發生,不過這樣好像十足的踩到他的痛點。不和他上床,而是和他覺得沒料的人打砲。
她大一時曾有幾次想和他解釋,這些東西不是可以彼此等價放在一起評量的,因為覺得他是可以溝通的人。不過大三的她已經知道,腦袋不是萬能的。阿坤不在的一年和各種男生交流後的心得是,如果男生不知道自己長得平庸,還是別去扯這些免得麻煩。雖然阿坤從日本回來感覺有變,整個人在男女的進退上不再那麼橫衝直撞,但她沒打算去驗證這件事情。
然後不知道為什麼,日本回來後這個男人變得暴愛喝星巴克的。
但上面這些,不是她後悔讓他去她房間的原因。
林晴的房間在進到學校的山道上,從行政大樓的水塔和建築物之間的孔洞穿過去。會有些累人的坡道上滿是軟濕的落葉,她帶著他往林子的密處走去。一棟長長L形的工寮,灰色的隱身被各式各樣的雜物覆蓋,洗衣機、破爛翻覆的小船、許多的輪胎。打開鐵門,狹窄的走道塞滿亂竄的男鞋和女鞋,兩人從中間經過。類似的工寮在這座山上還有許多間,可能是以前蓋這間大學時留下來的,去到校舍上課只要十分鐘,但設備十分簡陋,勝在方便還有便宜,一個月只要八千塊。
她打開門,阿坤跟著進去,林晴從床底下抽出儲物箱,找到了說文解字,遞給頭頂上的他。
「好了,那我走了。我記得妳等下還有事?」阿坤把書收進包包。
「咦,你剛剛不是說想上廁所?」
「不了,在女孩子的房間上廁所好像不太好。」
「哇,你在意這種事。」
阿坤笑了笑。
「下山的路知道?」
「我自己走。」
林晴把他送到了大門,隨後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廁所的門,那個門設計很有問題,非常影響走道的動線。她關上門,站到馬桶水箱上頭,把頭頂的天花板掀開,伸手進去,拿出一個木盒子。盒子打開,全家福的照片下有她的祕密,一把手槍。
雖然覺得阿坤不會無聊到去站在馬桶水箱上,不過也真的,她完全忘記有這東西。剛剛在學餐,她才想起自己從不邀人來房間的原因,因為房間裡頭有把手槍。
簡單擦拭後,她把槍放到桌子上,在旁邊立起化妝鏡,打起底妝。本就進不太來的陽光隨著時間經過又降低了一點亮度。
在快要需要打開電燈前,她蓋上口紅,總算完成了臉部的妝。帶上昨晚就準備好的行李,她起身。房間裡四面牆壁都沒有貼海報,但是在最大的那面,床的對面,塗著有點髒髒藍色的正中央釘著一根釘子,上頭掛著一顆LV的包包。她穿好鞋子後,從牆上拎起LV,把手槍放到裡面,走出房間。
小的時候,林晴記得自己的家算是有錢的。有錢是什麼感覺呢?她其實記不太得。但她記得2008年的一天,父親非常疲憊的回到家,他的領帶已經鬆開,掛在脖子上。父親和全家說,什麼都沒了,家裡沒錢了。
自那時起,她反而記住沒錢是什麼感覺。
房子被拍賣,一個禮拜後,收拾好或者被遺忘的,她都沒有帶離那間房子的。太多東西被留在那裡,包含家裡的洗衣機。住在那裡的最後一個清晨,林晴是家裡最早醒來的人,或者說,她是唯一沒有假裝自己沒有醒,而是真的從床上醒來的人。她在那台帶不走的洗衣機裡發現了這把手槍,裡頭有四發子彈。因為各種原因,她相信那把槍是父親準備留給自己的。
下山的路會直接通到校門口,何先生和她約好在那邊碰面。還有一點時間,於是她決定趁還有日光繞一下路,到後山看一下。
四發子彈,到目前為止,她只擊發了一次。在一個河濱。也忘了為什麼要開槍,可能只是想測試這東西還能不能用吧。像站在山頂小小涼亭中的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她看著慢慢隱沒在遠處的太陽,從LV裡頭拿出了槍,雙手手臂平舉,準心放進了視線,裡頭是燒得好像接近絕望,奶油般的夕光。一群不知名的鳥正在左方的天空震著翅膀飛向右邊,在經過光影分際之時,本來純白的身軀變成了黑色。她打出了第二發子彈。
撕破空氣的速度在山腳校園的頭頂響著,一圈又一圈,朦朧又清脆地剝落著。像螺旋一樣,以為是在同個地方不斷轉著,但其實離自己愈來愈遠。
她拿出手機,發現似乎是要遲到了,連忙往底下街道奔跑而去。
●
何先生是爸爸以前工作上來往的人,在幾年後再見到他時,林晴仍然能記起過去這個男人來自己從前的家拜訪的樣子。過去還是個大哥哥,林晴會雙手撐在地板上,讓何先生提起她的雙腳,用手臂走過家裡那個頗大的客廳。
這也是身為自己主管的何先生在詢問自己,要不要成為他的被贊助者時,林晴第一個疑慮的點。
「你不是因為我是,以前需要跟他敬酒對象的女兒,才想贊助我?」
何先生的直率有吸引到她,並沒有藉著什麼理由約她出去,而是兩人在茶水間巧遇時了當地問了她。
「不是。」
回答也很簡潔。
「那是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妳長得好看又需要經濟支援。」
「你又知道我需要經濟支援了?」
「如果不需要我也不會勉強。」
另一名員工走了進來,兩人讓出咖啡機前的空間,上身並肩靠在牆壁上,沒有說話。
大一時就進公司,她一直覺得一邊上學一邊當保險業務是她這輩子做過最正確的決定。特別公司還是間叫得出名字的公司。當然,十分忙碌,基本可以說,不會有時間花在課業上。第一個學期她被當了所有可以當的科目,第二個學期,比較熟悉了,期中期末開始學會去和教授拗過關。雖然如此,忙碌也沒減少,和自己的同學交流少了,去學校只剩麵包店的阿姨還認得她。但其實沒關係,反正都是去上學弟學妹的課,記得考試的日期就好。時間久了,她反而疑惑,真心疑惑,這些把時間都耗在大學裡的同學們,到底是在幹嘛。
業務上當然也不是一帆風順,不過似乎被眷顧了。在大二下時,好幾個同期進來的夥伴不做了,手上的孤兒保單和人脈都到了她手上。一瞬間,她又更忙了。離開的夥伴其中一個還是同校的女生,是個腿很長眼睛很大鼻子像狐狸的英文系,與其說不做了不如說不用做了,和大客戶的兒子交往半年便辭職,連學也休了和男友跑去紐約。身旁的業務像這種故事好多,在裡頭她知道自己和好看之間的曖昧,這也是讓林晴懷疑何先生動機的原因之一。
不過她十分滿意自己這份打工。特別是愈接近畢業,當師長和同學都開始討論平均月薪時,她每個月拿到的都已經比那數字不知高出了多少。她自己有能力買下名牌包,在媽媽生日時也可以請全家人去吃飯店裡的吃到飽餐廳。
英文系出發前,兩人在學餐約了吃飯。
「妳覺得妳在美國會懷念這裡的食物嗎?」林晴問。
英文系用筷子夾起一顆水餃。
「我覺得,很難耶。」
「也是,也沒特別好吃。」
「是很難吃吧。」
她把剩下的水餃,總共五顆推過油膩膩的桌面給林晴。
「妳如果想吃就吃吧。」
「不要。我一直不懂妳為什麼會喜歡吃這家。」
「隨便啦,誒我以後也給妳做,我們這邊真的很大。」
「我知道。大到妳都不用待在台灣了。」
「其實,原本我聽到得和他一起去美國,是打算分手的。」
「為什麼?」
「媽媽身體那陣子有點問題,不想離開台灣。」
「那怎麼變成追愛女子了?」
「我有一天,難得回學校上課。然後教授剛好不知道為什麼很感嘆地說,人這一輩子能夠叫奮鬥的,只有在年輕時,很短很短的幾年。過了那個年紀之後,就算自己做同樣的事情,也會像魔力消失一樣,再也成功不了。」
那名員工把紙杯握成一坨丟進垃圾筒,從茶水間離開。
靠在牆壁上時,林晴想到這些。特別是何先生的贊助邀約,讓她想起英文系的這番話。
何先生站到咖啡機,又按了一杯濃縮,用兩根手指圈住杯沿。
「這樣吧。」何先生說:「我這個周末要回山上,妳一起來吧。」
「嗯?」
「我的老家在拉拉山,每隔一陣子就要回山上喝一下雞湯。」
「但,為什麼要我一起去。」
「妳可以當出去旅遊吧。然後我贊助的另一個女生本來就要一起去,她大妳幾歲,已經受我贊助一陣子了。妳可以問問她一些妳有疑慮的部分,讓當事人來回答應該比較有說服力吧?」
「我想一下。」林晴低頭思考,何先生盯著她仰頭,喉結一動,嘴角滴出一點咖啡。
「那女生也是公司裡的人嗎?」
「不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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