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上有蔥的味道?
車開了一段,突然他說。立馬把衣服拉到鼻尖用力吸,沒有。再來一次,吸到底。比吸貓還要用力了,確定沒有。洗澡後新換過。烘過的透乾的衣服,輕爽得很,一點蔥味都沒有。
你鼻子裡殘留的吧?不然就是你身上的。快速回擊。
這樣啊,可能囉。專心開車。
沒當一回事,滅火不著痕跡。倒是我在腦海自顧自演起小劇場。
母親身上的蔥薑蒜之味。熟悉的,從小就聞慣的母親之味。母親熱愛辛香料,從三餐到點心,辣椒和胡椒粉用得毫不手軟,連炸麵餅都是辣的,擱咖哩粉,再來點顏色討喜的薑黃,或許因此養出半打個性嗆辣的女兒。雖然遺傳了母親的過敏體質,可是鼻子再塞,都阻擋不了我敏銳的嗅覺;即便感冒,世間百味依然逃不出天賦異稟的鼻子。左鄰右舍都是印度和馬來人,薰染既久,我們家也很常吃咖哩,而且百吃不厭,經典地位可媲美逢年過節的白斬雞。有幾次母親帶著渾身辛香氣去鄰居家串門子,像一鍋行走的咖哩,走到哪都揚起薑黃咖哩葉的熱風。
好心你沖個涼,整個人從咖哩撈起來一樣。全pamol都知道你家吃咖哩。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味道,家家都有。她完全不介意,笑嘻嘻的,整到我似的很得意,拖到晚上才沖涼去味。
現在回想,說不定沖涼也沒用,頭髮和衣服都會吃味,得從頭洗到腳,衣服也一定要換下。做飯最能看出一個人的個性,急性子的人把廚房當練功房,拿食材調味料廚具開關櫥櫃乒乓響。廚房永無寧日。鑊鏟湯勺隨手放。湯匙用過,看也沒看,憑直覺往洗碗盆投。鍋蓋給它用力扣,啪一聲巨響,不知情的人以為主婦發火甩鍋。食材沒濾乾急著下鍋,油水四濺,湯水汁液上身上頭很尋常。切過蔥薑蒜,手得洗仔細。然而總有疏漏。氣味藏在指甲縫裡,或者吃進皮膚。母親在廚房待慣了,對氣味渾然不覺。當然,說不定誰都沒聞到,殘存的氣味只飄入我過敏的鼻子。有幾次出門,握著方向盤的手游出隱約的蔥蒜味,被電到一樣,立刻拿出酒精使勁噴,摸過的方向盤和背包也來幾下,只差沒全身消毒。
妹妹們有個聊天群組,叫鍾家阿蓮阿花。以前每次誰誰誰穿得很菜市場,一律被鍾家姊妹叫阿蓮或阿花。也不想想我們的媽名字就有蓮,是不折不扣的阿蓮。大不敬,很討打。阿蓮阿花們固定找時間視訊,天涯若比鄰,馬新台灣在線上相會,繼續從小到大鬥不完的嘴。話題很常出現母親的拿手好菜。煎魚,全世界最好吃。小妹說,釀豆腐,冇得頂。她排老六,跟老五隔五歲,嘴最甜最得寵。小學補習時,母親還給她送午飯。我來台之後的事了吧。
意外挖到祕辛,心裡頓了一下。補習?沒聽過。什麼時候母親那麼有閒,還騎車去送飯?她無照騎車是我上了高中的事。最遠騎到大象村,通常是載兩個小的上下學,逢周四下午去逛大象村早開的夜市。大的五個走山路,曬著曬著,也就自個兒長大了。小的從小顧得好又吃好,難怪小妹高我至少十公分,小弟高我二十以上。有人就是天生命好。小妹是母親流產兩次之後懷上的,從娘胎開始吃補,吃愛心營養餐直到離家。我則小六開始胃痛,雞肉完全吃不得,母親養的放走雞只能看不能吃。青春期的豔麗晚霞裡,伴著我趕雞入舍的吆喝。日日與雞隻共享夕暉和晚照,難怪吃不下去。
老二和老五都極愛吃,愛吃的人往往對外食意見特別多。嫌多了,乾脆自己下油鍋——這是我的形容——當起專職家庭主婦,成天窩廚房。火裡來水裡去,說得也做得一口好菜,甜點糕餅全都自己來,活脫脫母親翻版。我從小三開始進廚房當小幫手,沒少過燙傷。有一次掀鍋蓋,蒸氣爆衝,燙紅了鼻子和嘴唇,又辣又痛。更心驚的是熱油吻上眼皮。還好只是眼皮。從此暗自立定志向,女子當自強,以不染油煙為首要。尤其無法忍受烤肉。直到現在,中秋全台烤肉是我的災難。社區住戶準備食材,我想盡辦法把窗門縫隙全堵死,各樓層的空氣清淨機全開。
剛成家時真的不做飯。從三個單身漢承租來的房子,連抽油煙機都沒有,我也樂得外食。大學住宿。連假時,室友們紛紛南下或北上,說特別想念媽媽或者阿嬤的味道。大學三年沒回家,不能想念。想念讓人痛苦和軟弱,絕對不能。大三暑假返馬,媽媽的味道吃成了全新的味道。三年的外食經驗讓我對食物只要求不過鹹不過油,太把吃飯當一回事,會活不下去。
從小我有意識的隱藏自己的飲食愛好,有什麼吃什麼,不給母親添麻煩。因此每次返馬,她煮的是女婿的愛菜。她知道我喜歡水果,來者不拒,其餘的,什麼都行。如果光吃水果能活好,說不定一輩子我都不想開伙。在廚房翻騰大半天,成果半小時之內下肚,最後還不是一樣在馬桶上做個了結?
這樣想很討打我明白。我愛吃。能煮。好料上桌,確實也有成就感。但是,一日三餐,一日復一日。老是為了口腹之慾瞎折騰,跟打掃一樣很無謂。吃喝拉撒睡是人的本能,排在後頭的拉撒睡,更關乎生活品質。活好三要訣:吃得下,化得消,睡得好。吃好和睡好之間若硬要選擇,我選睡好。
這純是理論。理論是紙上談兵,再強也沒用,最後還是乖乖進了廚房,跟老二和老五一樣,水裡來火裡去。有人說這是柳暗花明,想通了。又說繞了一圈回到廚房,是真正的女性主義。鬼啦。
同事說,在學校忙到虛脫,回家你還有力氣煮?答,買得回來,已經煮好了。這是母親的名言。她總是對的。母親的教誨永在,潛移默化之力長存。做事俐落,動作快,廚房是她的天下。沒有開不了飯的問題,也沒有擺臭臉罷煮的記憶,我們永遠沒辦法跟她比。從小跟著在廚房打轉,我也母親魂上身。主任一回家,立刻成了主婦。開車回家的路上,晚餐的菜單順便想好。換算過時間和金錢成本,絕對划算。這是體力活,而且需要毅力。母親晚年常說不知道要煮什麼,我猜她身累心也累了。若是她活到現在,也許會考慮外送。
老二和老五在廚房裡找到人生的意義,家庭煮婦當成無薪正職,沒有陰影,沒有曲折掙扎,做得比領薪還認真還像回事。母親持家的辛酸疲累,竟成了上一代的事。她們兩個小時候多吃少做,老五只會煎蛋。職場打滾時是女漢子,一句不幹了,先後辭職家裡蹲,在廚房一樣指點風雲,匆匆近十年。她們的潛台詞是,母親辭世,我們辭工,各有所辭。大概盤算著沒人會嘮叨。母親要是還在,她會說,讀這麼多書,最後不是去煮飯,不如不要讀。女漢子名言,出得了廳堂進得了廚房,高興待哪就待哪。視訊時常亂入的橘貓,老五家的,叫kunyit(薑黃),很有馬來風味,連寵物都食材化,可見是真正愛煮。
老五最讓我吃驚的名言是,煮菜很療癒。待廚房也有讀書喔,中文有進步。這傢伙的中文用詞是有限公司,打從做姊妹以來,套句她的說法,用上「這麼難的字」次數,不超過她的排行。家庭主婦看來當得很樂,三個精力旺盛的兒子沒有打敗她。從前她叫泰山,現在應該是神力女超人,粽子鳳梨酥全來。這兩樣是母親的絕學。有一回視訊,大妹起身去開烤箱,端出一盤金黃的木薯糕,看得我流口水。還好手機沒法傳遞香味,要不,就更悵惘了。木薯糕應該可以列入媽媽的味道。
從前家裡後院種了一叢木薯,木薯賤生,比地瓜好種。地下根莖暗地裡生長,到底長成要多久,至今沒弄懂。流汗的勞力活沒人要做,掘也母親,煮也母親。鍾家姊妹多少都遺傳母親的口味,喜食芋頭地瓜這些肥人的根莖類。母親應該也愛木薯吧。最簡單的煮法是去皮切段,加水燜至收乾,微焦時蘸糖吃。吃起來粉糯如芋頭,很難淺嘗即止。吃不完,放冷了,還是好吃。有一次逛忠貞市場遇到,他鄉遇故人似的大叫,啊啊啊,木薯。小販說,是樹薯。樹和木,一字之差。還真是有差。把四十年前的記憶叫出來,按母親的老方法去煮,卻已非舊時味。不甜,而且乾,噎在喉嚨,不上不下。冷了,柴。無味。買過一次,從此死了心。
做甜點,要心有餘裕。沒那個閒情,也不愛甜食,備三餐跟打掃都是日常,耗時費日,跟正事搶時間和體力。日常的勞作沒有盡頭,體力活最後挑戰的是心理極限。去按摩的老地方最常聽到,可以把身體用成這樣,還真是少見。我是她見過最表裡不一的人,看起來好端端笑嘻嘻的,若無其事。壓下去,用她的話說,身體用到爆表。你知道什麼叫累嗎?
母親挑戰極限的活著,最終她被自己的忍耐爆破了,先是類風濕性關節炎,後來動了一個走上黃泉路的手術。如果她現在回到與丈夫住過的房子,看到一個跟她大女兒同年的女人取代了她的角色,應該會搖著頭說,真是不值得呀。
確實是一點都不值得。沒人給母親打分數,但是她就是饒不了自己。帶大了小孩帶孫子,她喜歡小孩,看到孫子總是開心。有一回看到老五的小小孩朝她飛奔,她張開雙手擁入懷中,滿臉幸福的笑,彷彿世界給了她最好的禮物。陷入昏迷前一周,見到剛學步的姪女,還有心情偷做鬼臉逗孫女開心,眼神煥發神采。她無法理解我對小孩的恐懼和無感。我們住在不同的星球。
不同的世界。轉眼十一年。如果她收得到訊息,一定覺得我很煩。人都走了,還不得清靜。每事問每事假設。逢過生日我會推算,母親在我這個年紀,我幾歲。有一個三十四歲的大女兒,是什麼感覺?(咦!到底母親記得我的生日嗎?)有七個小孩又是如何?二十歲開始生養,你覺得人生是什麼?永遠只能問,沒有答案。母親一定笑著說,幾多歲囉,想這些,沒意思。不如去煮飯。開會時我會假設,換成是母親坐在這兒……
沒耐性久坐,因此非常討厭開會。六年的主任生涯等同於會議生涯。主任是會議機器,開不完的會,有人說,那是開了也不會的會。連開二三或四會經常有,從早上開到下午,浪費生命莫過於此。劍拔弩張的會議就更難熬了。哪來的壞習慣,開會兼午飯,腸胃會好才怪。而且,坐久了頭腦開始堆鉛堆磚,沉沉的壓到頸肩上。中藥店老闆說肩頸容易僵硬的人,多半責任感太強。如果你不是手機族。他又說。這時我總想到母親,還有祖母。她們都有碰不得的、肩負重任的僵硬肩頸,常常頭痛。於是時時提醒,放自己一馬吧。會議室在十一樓,從廁所的落地窗俯看遠處的鐵皮工廠和稻田,川流的中華路,即使風景雜亂一點都不美,就那麼短暫的三兩分鐘,尿遁放空腦袋聳聳肩,感覺鉛塊和磚頭從肩上喀拉喀拉掉下來。
開會前跟上課一樣,最好先調氣靜心。收拾好心情和表情,從容出門。偏偏就愛掐時間做事。能掐時時間做事,就要練就隨時把自己收掇妥當,有事看來也沒事的本領。偏不是那塊料。匆忙出門,嘴角殘留牙膏。衣服前後裡外穿反。還有更多,唉,不說了。去晚了找不到停車格,自創車位。連巡邏的警衛都認得我不守規矩的小紅車,衰運時就被開罰單。
有一次開會,鼻尖閃過一絲游移的蔥味,電到似的立刻推椅轉身。出門前檢查冰箱,發現冰了幾天的蔥尾有些蔫黃。算算時間還充裕,立刻捲袖快切丟冷凍。一如往常,飛車進學校。繞過等電梯的人龍,半跑上十一樓,快步進入會議室。坐好,才發現人沒來齊。我很不明白自己為何這樣。在關鍵時刻掐那一丁點時間,不知道要證明什麼。這下可好,身旁的女主管渾身優雅香味氣場全開,而我在一旁很想把自己縮沒有。這是一場氣味對比分明,立場模糊的會議。很仔細的洗了手,而且噴了酒精……肯定身上濺了蔥液。
真是難熬。會議室小而擁擠,椅子挨著椅子,起身都要筆直後退。要是有人聞到一定想,這傢伙,有家庭煮婦的味道。這個念頭讓我坐立難安,恨不得隱形。好不容易等到散會,哪裡敢坐電梯?快步走下十一樓,下午的會也不開了。夾著一根蔥落荒而逃。夾著尾巴逃都沒那麼狼狽。要是母親看到,一定瞇瞇笑,模仿我的口吻,說,好心你換件衣服,整個人從蔥水撈起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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