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花淚》,扭曲的笑容
古人常用「一笑傾城」來形容絕色。最近卻出了一部恐怖片取名《微笑》(Smile),片中每個受害者都會見到露出笑容卻令人不寒而慄的惡靈附身索命。說「微」笑太客氣,那笑嘴已是介乎美國電影「小丑」和日本都市傳說「裂口女」的弧度,其臉部肌肉的不自然不協調,更是「皮笑肉不笑」的直接註腳。而目擊者在一周內必死於非命的接力式傳染,則令人聯想到上世紀末的恐怖名片《七夜怪談》。
印象中最早對扭曲笑容做出經典詮釋的,是美國電影之父葛里菲斯(D.W. Griffith)百年多前的《殘花淚》(又名《落花》Broken Blossoms,1919)。莉莉安吉許(Lillian Gish)扮演的女主角動輒得咎,粗暴繼父一不高興就拿她出氣,更變態的是教訓完後還逼她「笑一個」!飽受虐待的女兒只能用雙指按著唇角向上提,擠出個勉為其難的微笑。黯淡世界裡,唯一的光明來自一場意外,某天她不支倒在一個中國男人的店鋪前,在男人悉心溫柔的照料下,她不但日漸恢復,也露出真正的笑容。無奈好景不常,一個覬覦她不成的惡人跑去告狀,她在男子出門時遭繼父強行擄回,這下出手更重,可憐女孩香消玉殞,在離世之前,顫抖著用手指撐出最後一抹微笑,留給這個殘酷的世界和稍縱即逝的愛。男人回來後發現真相萬念俱灰,替女孩報仇再隨她而去。雖是老掉牙的文藝愛情大悲劇,但葛里菲斯調度得細膩非常,無論使用截然不同的光影對比人間也有地獄與天堂,特寫鏡頭裡的笑容也變幻出各種情緒與意義。
▋《小玩意》充滿救國思想
相較於莉莉安吉許的淒美,早期中國電影代表導演之一孫瑜的《小玩意》(1933),又是另一番天地。《小玩意》其實是一部充滿救國思想的電影,阮玲玉飾演的葉大嫂擅長製作各種玩具,藉以養家活口,奈何戰爭讓他們流離失所,不但喪夫失子,就連亭亭玉立的女兒最終也難逃無情砲火。當她抱著重傷的女兒哭泣,小姑娘卻用指頭沾了母親的淚水,笑著安慰她:「媽媽,小傻子才哭呢!」見母親又再打起精神,這才彈掉指尖上的淚水,溘然長逝。飾演女兒的黎莉莉在關錦鵬導演的《阮玲玉》(1991)說這場戲其實是阮玲玉教她這麼演的,不忍心母親難過的女兒,臨死前還不忘笑臉。我不確定阮玲玉是否欣賞莉莉安吉許(我私心認為她倆是中西默片最會詮釋「無語問蒼天」的天才演員),但導演孫瑜確實在自傳〈大路之歌〉述及:「在二十年代讀清華高等科時期,看了葛里菲斯的《殘花淚》所描寫的中英青年男女悲劇,為之嗟嘆感喟,引發深思。」不知是否潛移默化?
▋《摩登時代》的批判性是全面的
這又讓我想到同年代的《摩登時代》(Modern Times,1936),彼時美國早已是有聲片天下,卓別林表面上被迫妥協,首度讓「語言」出現在他片中,但卻又不是「對白」,而是冰冷的「指令」,毫無溫度。就算最後卓別林還開口唱歌,逗得哄堂大笑,到頭來也根本不是任何正式語言,全是他掰謅出來的。那為什麼我們都「聽」得懂呢?其實是他的表情和動作「告訴」我們一切。簡直就是最上乘的諷刺。
《摩登時代》的批判性是全面的。卓別林飾演的工人先是被工廠的流水線和不人性的勞動方式搞到精神崩潰,還因此失業。上個街又不分青紅皂白被當作罷工帶頭者而鋃鐺入獄。坐牢日子比外面還好過,也狠酸了社會一把。但是當所謂進步性與現代化都朝向對人性和價值的貶低時,淪為流浪漢的卓別林卻關心起一個喜歡唱歌跳舞的孤女(由卓別林第三任老婆寶蓮高達飾演)。只是當他們好不容易安身立命,不知變通的體制與當局終究會來破壞的。再度淪落街頭時,女孩忍不住掩面痛哭,倒是流浪漢信心滿滿地激勵她。「Smile!」雖然聽不見對話,但我們可以從嘴形讀出他說了這個詞。女孩果然破涕為笑,而這回小流浪漢也不再是一個人踏上旅途了。
這場戲的主題音樂(同樣出自卓別林手筆)在1954年、也就是電影推出十八年後,由約翰透納(John Turner)和吉佛瑞帕森斯(Geoffrey Parsons)填詞,歌名就叫〈微笑〉(Smile),第一位灌錄唱片的是納京高(Nat King Cole)。之後有無數版本翻唱。包括麥可傑克森(Michael Jackson)、芭芭拉史翠珊(Barbra Streisand)、女神卡卡(Lady Gaga),還有以《卓別林和他的情人》(Chaplin,1992)提名奧斯卡影帝的小勞勃道尼(Robert Downey, Jr.)都詮釋過。
▋《小丑》宛如民粹主義的現場直擊
然而,「微笑」的正面意義到了2019年的《小丑》(Joker)完全變質,一如歌舞經典《萬花嬉春》(Singin'in the Rain,1952)的同名主題曲在《發條橘子》(A Clockwork Orange,1971)變成性侵與暴力的背景音樂。在瓦昆菲尼克斯(Joaquin Phoenix)驚人的演技和吉米杜蘭特(Jimmy Durante)沙啞的嗓音中,〈微笑〉這首曲子突然變得譏諷:「微笑,即使心在痛。微笑,即使夢已碎。」歌詞從勵志轉為扭曲的咒語。「小丑」母親總是教他別忘記微笑,還說帶給別人歡樂是他的使命。但是當他坐在化妝鏡前把下沉的嘴角硬往上拉,我們看到一滴眼淚霎時滑出眼角,暈開他臉上的油彩,真是笑著流淚!之後的霸凌、暴走,是壓力反彈為暴力,把破壞視作革命。小丑笑得多狂,心裡就有多苦。有趣的是,《發條橘子》把時空定在未來,《小丑》卻刻意選擇復古。前者成了國家機器的警世預言,後者則宛如民粹主義的現場直擊。
▋《一家子兒咕咕叫》令人膽戰卻又心酸
近來最讓我好奇的銀幕笑容是《一家子兒咕咕叫》的胡智強。本片的核心是個靠養鴿賽鴿維生的家庭,胡智強飾演一個孤兒,和狐群狗黨幫黑道捕鴿勒贖,惹事上身。因為受傷而被養鴿家庭的女兒給帶回家,而這個家裡的獨子就像迷路鴿子已失蹤多年。他的介入,似乎彌補了一點欠缺,卻也挑起眾人刻意不提的往事。這個有點「憨膽」的男生總喜歡咧嘴笑,剛開始我還懷疑他莫非有點癡傻。再往後看,他的笑容也隨著電影時間逐漸複雜,是不畏好壞完成任務的反應,是以為找到寄託的心滿意足,然而最後失戀、械鬥、全身浴血的那個笑容,像是自嘲、解脫,讓人看了膽戰卻又心酸。
昔日周璇原唱、陳歌辛詞曲〈永遠的微笑〉歌頌心上人:「能在深秋給我春光,能在黑夜給我太陽。」得其所愛,何其有幸。但有些電影唱起反調,拍出了笑容藏不住的傷痕。無論是不幸或者變態,銀幕下的你我恐怕都無法一笑置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