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一時,在地方協會打工,放學後得到鄰近的自助餐廳取九個便當,騎上十幾公里的單車,送給獨居長輩。從村裡中央山脈這一頭的自助餐廳,一路送到另一頭海岸山脈下的溪邊。送便當的路線
最初送便當的路線,是協會的成員騎著摩托車載著我,走過整整一周,確定我都記住後,才讓我自個騎單車上路。當我實際上路,才發現協會的送餐路線一點都行不通,因為騎摩托車與單車的速度遠遠不同,若照著原本的路線走,視力因傷而弱視的阿公,會因為我抵達得慢,而在家裡大呼小叫。
有一次學校放學得晚,便當送到他家時沒看見人,問了左右鄰居,才知道阿公因為等不到便當,牽著單車去外頭尋我。鄰居說,阿公常擔心我送便當的路上給狗追,畢竟他兩年前才因此摔倒,視力逐漸退化。後來,我在附近的街道上找到他,天色漸暗,弱視的他認不出回家的方向,只得陪他慢慢走回家中。沿路上他嘴巴沒停地念,我聽不懂他說些什麼,只能左一句歹勢、右一句歹勢。
送完弱視阿公回家,下一站前往溪口部落。三個原住民阿嬤從小相識,傍晚會聚在其中一戶的家中等我。但討人厭的是她們每次相聚的地點都不固定,我總先從最近的騎到最遠的,猜她們到底人在哪裡。運氣好的話,第一間就遇見她們三個,一次將便當給完了事。她們偶爾也拿一袋用尼龍繩綁好的去殼蝸牛,或者幾個麵包果塞到我的車籃裡。
因為她們常塞東西,我便把她們排到第二站,那時便當還多,籃子放不下她們也只能作罷。不過送得久了,逐漸熟悉後,她們不再客氣,常常三個阿嬤圍著我,一個拿便當,另一個開我的書包,最後一個把香蕉、野菜塞進去,捧著便當與我笑笑道別。
同袍、親人與貓
送完溪口部落,要折返回村裡,國小後方有間小平房,兩個退伍的老兵住在那。其中一名老兵,曾是國小的校工,若送便當的時間準確,會剛好遇見兩人從附近的雜貨店出來,一個拎著啤酒、一個拿著鹿茸藥酒,慢悠悠地回到家中,每天都一樣。
第二年春天,過完年、剛開學,再到自助餐廳取便當,發現少了一個;老闆娘說,校工爺爺的同袍悄悄地在過完年後走了。那天之後,校工爺爺還是每天喝著一瓶鹿茸藥酒,但不再傍晚上街,雖仍如往常與我道謝,但愈來愈少出門。
剩下的三個阿嬤,一個住在老兵家邊,是唯一使用自費送餐服務的長輩。阿嬤的子女在外地工作,孫女就讀鄰近的觀光專校,因此回到鄉下和她住在一塊。每次到這個阿嬤的家,都得幫她把飯盒分一半到另一個碗公裡,那是她要留給孫女的。只是,隔天碗公裡的飯總是原封不動,夏天還會傳出惡臭,使我懷疑阿嬤是否真的有那麼一個孫女。
但阿嬤真有孫女,我後來在警局裡看見。那年夏天阿嬤穿著短袖,兩手臂上滿布瘀青,我通報給協會,協會報警,警察便將孫女帶到了警局,我在做筆錄的時候見著了她的孫女。之後,為了我的安全,協會不再讓我送這戶阿嬤的便當。幾年後,我聽聞阿嬤過世,到她家上香,孫女不記得我,獨自默默地在棚子一角摺著蓮花。
另一個阿嬤住在山邊,家是木造的日式房屋,築在駁坎邊上。主屋旁有一小工寮,堆滿柴火,柴火堆有九隻貓。協會在第一次送便當時,提醒我務必將便當送到阿嬤手上,避免旁邊的貓將便當分食。有次我送完便當後擔心阿嬤被貓搶飯,起意折返,看見阿嬤抓張小板凳坐在家門口,一邊吃著便當,一邊扒著飯往外撒。九隻貓各式花色,錯落在她的板凳邊低頭咬飯;沒分到飯的貓喵喵地叫,在她的褲腳邊蹭著繞圈。那天以後,我每天都向自助餐廳的老闆娘多要一袋飯,給養貓的阿嬤。
送完養貓的阿嬤,終於來到第九個阿嬤,便當行程的最後一站……但是時隔十幾年的今日,我卻想不起最後一個阿嬤是誰、什麼模樣、有什麼過往。我曾問協會,發現他們也已經忘記了,我們還一度懷疑是否有第九個便當。
幾回我在村裡騎著摩托車,想照記憶中的路線走,憑感覺找到最後一戶阿嬤。但總是騎到養貓的阿嬤家後便難以前行,只能傻愣在她家的駁坎前,看著院子出神。
她家裡的工寮變成嶄新的鐵皮屋,人卻長得更矮了。三、四年前,阿嬤的孩子退休,回到村裡與她同住,只是,院子裡的貓從她孩子搬回來後,就再也沒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