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讀碩士最後一個學期,因為暑期在LA打工,腰中有些銀子,竟然揮霍起來,不時請同學吃漢堡喝咖啡,星期日糾集數人看早場電影,票價每張一美元。這是頭一年初到Rolla密蘇里苦讀時,想都不敢想的事。只選兩門課,生活輕鬆。專心寫論文,如期繳上去,口試通過,我就是個TMLGB的電機工程碩士啦!但是憑自己這點淺薄學識,能寫什麼學術論文呢?學長說不難,只要有指導教授撐腰,口試時護航,碩士學位如探囊取物。
找對了指導教授最為關鍵。白頓教授是首選,我選過他的兩門電子通訊課,學會「福氏級數轉換」(Fourier Series Transformation)的運算,自覺玩得轉。白教授性格溫和,風趣活潑,對學生有耐心。三度表達了想跟隨他寫論文的意願,得到首肯。長談兩次,白教授交下一篇論文,叮囑我用心去讀,篇後列出的參考論文,也必須仔細鑽研吃透。
搞懂一篇學術論文的最大障礙是預備知識不足,查閱資料,一步步釐清概念,才慢慢進入情況,工作量比預期的大很多。自以為弄通了這篇東西,與白教授再作長談,下一步該怎麼進行?白老大胸有成竹的說:「沿著這篇論文的分析演算方法,變換幾個參數,設定另一種檢驗電子信息受干擾的命題,看看會得到什麼樣的結果?」
好辦,這是個「比著葫蘆畫瓢」的幹法,我的老本行嘛!從小就喜歡模仿:在台灣學蔣公念元旦文告的寧波腔、噘起嘴來說一段薩孟武院長的福州國語,曾獲得廣泛誇讚。
悶著頭一步步演算解析這個大數學題目,有了點成果就拿去給指導教授看。兩個多月後白教授認為我們的方向正確,挺開心的說:「預期的結論差不多快要出來了,現在你應該好好安排時間,每天靜下來試著寫這篇論文。知道嗎?科研工作分兩個部分:首先要通過科學計算驗證,得到正確的結果,不能有任何差錯;其次必須文詞精簡,條理分明的呈現這篇論文。一篇論文的結構大致是這樣的……文字的運用非常重要。」
英文寫學術論文這檔子買賣俺從來沒幹過,什麼呀!無論用哪種語文我都不會,壓根兒就沒寫過什麼論文。英文寫作的障礙當然更多,必須花時間好好練習英文寫作,寫出來滿篇低級文法錯誤等等,豈不是丟盡了台灣留學生的臉?
正要選個黃道吉日開始寫論文,接到來自紐約的掛號信,老同學綽號色鬼,十萬火急四處借錢,女朋友懷孕了,馬上得結婚,他哀求:「正方,你務必助我,一千元有困難嗎?或多少幫助一點,以後找到工作立即歸還。」
唉!這傢伙實在荒唐又荒謬,但是肯定愛得發昏,貪圖一時的快樂,造成無法改變的後果;如果當事人是我,恐怕也要四處求救。墮胎?傷天害理的事怎麼能做!他們需要一個完美的結局,我馬上匯給他八百五十元。
於是囊中所餘無幾,眼見著要過不下去了,又得回圖書館上班?不行,在圖書館打工最會分心,影響論文進程,若是耽誤了畢業,事態更加嚴重;不要緊,我還可以向老哥借。哥哥是名牌大學的博士候選人,領著全額獎學金。厚著臉皮寫了封信向我家老大伸手,幾個星期沒回音。不妙,再寄去陳情表:告知我這兒近乎嗷嗷待哺性命交關了。老哥的回信終於接到,長篇大論臭訓連連,大意是:「自己都吃不上飯了,還把錢借給別人,從來沒聽說過這種事!」
這話說得極有道理,然而我從小就常幹不合常理的事,又善於耍賴。兩頁信紙中夾了一張五百元支票,做兄長的怎能見死不救?
預備好三周以上的乾糧,包括:老母從台灣寄來的一箱泡麵、罐頭食品、肉醬等,除了上課,其他時間就足不出戶,沒晝沒夜的字字推敲寫論文。有一天實在累到兩眼發直,四肢麻木,而且也暫時寫到一個段落,應該放個小假,偷偷看點電視節目,犒賞自己一下吧!
窮留學生住的地方只有收音機,平時就聽那個叫Rollamo的廣播電台,夜間有狼人Wolfman主持的最新流行歌曲節目。如果想看電視,就得去學生活動中心,湊熱鬧和其他人看正在播放的節目。
那天是1963年11月23日下午,我走到學生活動中心,圍在電視機前的觀眾超過百人,個個情緒激動地看即時新聞。美國發生了驚天動地的大事:年輕英俊、聲望日正當中的美國總統約翰甘迺迪(美國人暱稱他傑克Jack),於當日中午十二點三十分在德州達拉斯市遭遇槍擊,頭部中彈,送往醫院半小時後身亡。
槍擊嫌疑犯李□哈維□奧斯沃得(Lee Harvey Oswald),在七十分鐘後被逮捕歸案,新聞報導上說:奧斯沃得的政治傾向偏左,他相信共產主義,曾經在蘇聯住過。
一連好幾天,整個校園近乎癱瘓,人心惶恐、焦躁、憤怒、哀怨、猜測、疑慮,大家時時刻刻談論這件事。有太多令人不解的問題:主使謀殺的幕後者來自美國國內或是國際陰謀?美國總統的安全維護如此不堪一擊?謀刺者有幾個人,總共發射了幾槍……?
數日後,德州警方移送李奧斯沃得去另外一個監獄,全美國各大電視台做實況轉播,在眾目睽睽之下,但見距離警官押解犯人不遠的人群中,某中年男子拔槍近距離擊中李奧斯沃得的腹部,緊急送醫,奧斯沃得不治。
在遍布警察戒備的情況下,竟然有人在現場突襲開槍,白晝殺人得逞,鉅細無遺歷歷在目的實景槍殺鏡頭,呈現在全美國、全世界億萬觀眾的眼前,其震撼力無與倫比。殺人犯名傑克魯比(Jack Ruby)是某夜總會店主,自稱熱愛甘迺迪總統,痛恨李奧斯沃得,決定為民除害。
高等微積分老師帕嘎諾教授(Prof. Pagano),在課堂上索性不講數學了,兩個小時(中間沒休息)的授課時間,徹頭徹尾分析了美國的民主制度、經濟體系,財閥之間的血腥鬥爭等,見解獨到。帕嘎諾教授認為;膽敢白晝刺殺全世界權力最大的美國總統,兇手的後台老闆,勢力不會小於甘迺迪集團。最後他做出驚人結論:本案與林肯總統遇刺的案子一樣,絕對不會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班上許多美國同學不以為然,提出反對意見:民主法治領先全球的美國,怎麼會讓這種滔天大罪不清不白的混過去?老教授不與年輕人爭辯,攤開雙手聳了聳肩膀說:「你們等著瞧吧!」
我對帕嘎諾教授的結論半信半疑,如此嚴重的謀殺案會不了了之嗎?帕教授的數學知識高深,然而他的一番即席論政,顯示出他在政治經濟法律方面的素養與見地;或許作為一名知識分子,必須知識淵博、立場客觀,能從豐富的資訊中解剖分析,旁徵博引歸納出自己的真知灼見來。這一堂課令我印象深刻,受益匪淺。 □
美國首席大法官華倫主持的調查委員會(Warren Commission),十個月後發表了厚厚一冊華倫報告書,重點在向美國民眾保證:李奧斯沃得謀殺甘迺迪是個人行為,傑克魯比槍殺李奧斯沃得屬於衝動莽撞的過失謀殺,二者都沒有幕後指使者。
美國最高司法長官做出總結,草草交代結案了事。甘迺迪是第四位在任上被暗殺的美國總統,其他三位是林肯、加菲爾(Garfield)、麥金利(McKinley)。
我的論文初稿寫好了,自己覺得不甚滿意。白頓教授看了一遍,約我某日下午到他家去詳談。教授夫人預備了一壺咖啡和一大盤餅乾,看情形我們要耗上整個下午?白教授同我一個字一個字的從頭推敲,不厭其煩仔細琢磨如何遣詞用字。然而我寫的字句有些實在過於荒謬,白老師讀了常常為之忍俊不住,他說:「Peter, aren't you lovely?」(彼得,你真可愛。)
白教授十分投入,有時他會遙望遠方想起一個字來,就說:「This word is perfect here: Notwithstanding. Oh, maybe not.」(這個詞用在這裡最合適:「儘管」。喔,也許不好。)
一個下午的時間完全不夠,坐得太久就改姿勢在地毯上趴著繼續。教授女兒芭芭拉剛會走路,抓住機會輪流在我們的背上騎馬。百忙之中,教授又安排了一個下午,我們辛勤的逐字前後整理多遍,綜合大量修改的內容與字句修正,回去抓緊時間儘快打字,完成第二稿。餘下的多屬於枝節上的改動,我的碩士論文基本上完成了。
白教授組成論文口試審核委員會,四位委員分別是:主審勞勃白頓,委員有帕嘎諾教授、老胖子哈登,還有一位自動控制學專家錢諾維斯教授。這個組合不錯,只擔心哈登會在現場刁難,因為我在他的「電路合成」課程上表現差強人意。白老闆認為不會有事的,若不放心就安排我去見哈登教授。
在哈登的辦公室,胖教授先問我的論文內容,然後笑著問:「鮑比(Bobby)告訴我,你擔心我的口試問題會很尖銳,怎麼會有這個想法?」
據實以告,我沒有認真學習「電路合成」,投機取巧,表現不好幾乎當掉。哈登教授似乎記起一些事來,他說:「對了,你好像做過什麼sneaky things(偷偷摸摸的事)。Well, I will call you sneaky Pete。(好吧!我就叫你賊彼得)我的原則:只要論文有內容,就不成問題。」
我們聊得開心,哈登教授拿出一瓶佛羅里達老家的辣椒泡菜來,那東西吃一口,就辣到頭皮發癢。
論文口試順利通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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