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我對面秀麗的蒙古女子停止了她的敘述,淚珠仍在她的眼角閃耀。
我本是無言以對地靜靜凝視著她,
但是突然有一句話自己越過了我的一切思維
向她說出來了:
「就是因為妳對牠的想念,
才把牠留在這個世界上,沒有離開。
牠一直在妳的想念裡活著,就是活著。」……
馬的馴化,是在新石器時代晚期,所以,此時的岩畫裡,馬是無處不在的。感謝這些卓越又真摯的初民,他們是以詩以畫來作為一個記錄者,為自己、為族群,也為後來的人,將記憶慎重保存。
游牧文化最早的線索都深藏其中,有幾幅出獵圖的繁複和生猛真的是嘆為觀止啊!
當然,在生物演化史上,馬來得比人類早得多了。聽說,最早的馬體形極小,學者稱牠為始祖馬(Hyracotherium),出現在大約是五千六百萬年之前的始新世早期。又有個好聽的名字叫朝馬(Dawn Horse),是黎明時分的象徵嗎?這樣的名字幾乎可以拿來寫一首詩了。
然後是漸新馬(Mesohippus)、草原古馬(Merychippus)、上新馬(Pliohippus)等等。經過這些主要的演化階段之後,才逐漸發展為此刻的真馬(Equus)。
不過,學者又說,「發展」這個詞語容易引起誤會,以為馬的演化是越來越擴大的狀況,其實剛剛好相反,馬的演化是難以了解的趨向凋零。曾經有過枝繁葉茂的美好時期,最鼎盛之時,曾經多達十三個屬的蓬勃多樣,如今卻都消失到只剩下真馬這孤單的一個屬了。
所以,我們現在是這樣把牠歸類的,牠是在哺乳動物綱,奇蹄目之下的真馬屬。這裡面包括了普氏野馬、非洲野驢、亞洲野驢、山斑馬、平原斑馬和細紋斑馬等六個野生種,另外還有兩種家養類型,就是家馬和家驢。
而我們的蒙古馬就是由普氏野馬(其實原本就是準噶爾盆地上的蒙古野馬)傳延下來的。雖說已經馴化成為家馬,蒙古的牧馬人卻依舊在平日任由牠們在山野之間群居,主要是尊重並且希望能保持牠們的野性。這樣首先是馬的家庭制度不受影響,而且能繼續維護牠們自身對優生學的堅持。
馬是智慧極高的生物,在自己的家族裡堅持近親絕不通婚的原則。馬的情感也極為豐沛,即使長大後離開原生家庭,卻終生都戀念並且記掛著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姊妹,同時對於照顧自己成長的主人也有著很深的感情。當然,牠並非天生就會聽命於人類,這馴化的過程是複雜而且緩慢的。大體上來說,馴化的工作從新石器時代的後期就已經開始,到了此刻,即使已經成為家馬,馬群中還是可能有從來沒被主人騎過的生馬,性格偏向半野生狀態,不容人類輕易靠近,所以,只有特別高明的騎手才能勝任。在內蒙古,一般稱這些馬匹為「生格子馬」,要馴服牠是漸進的「感化」過程,通常需要至少一個月左右的時間。這感化,是真正的以愛與關懷的感情化育。除了剛開始是不得不用強制性的手段之外,牧馬人從來不用鞭子加諸馬身,而是以尊重甚至讚嘆牠的不屈的野性讓這匹駿馬不覺得是受到凌辱,並且終於了解主人想要與牠接近的心意。
是的,馬的智慧足以讓牠明白自身的價值。而在蒙古草原上長大的牧馬人,他馴服一匹馬的本意也絕非只是想要以暴力來駕御一個終生只好任他驅使的工具和奴隸。不是這樣的。一個蒙古牧馬人,他真正想求得的是一位可以信任的工作夥伴,一個可以一起往前路馳騁的朋友和知己,甚至最後情同最親的家人。
在蒙古高原上,一匹馬和一個蒙古人之間生死以之的美好情緣是說也說不完的。無論這匹馬是戰馬而牠的主人是身經百戰的英雄,或者這匹馬是老馬而牠的主人只是一個卑微的醉漢。在長篇的史詩或者短短的民間故事集裡,在如海洋般匯集的長調或者歌謠裡,這些珍貴的記憶都被反覆書寫、吟誦以及高歌,然後再成為一代又一代綿延下去的無可取代的文化素材……
二○一三年十二月八日的下午,在台北熱鬧的市中心,我曾經心無二用地靜靜聆聽一位新疆的錫伯族學者解說在兩百多年之前(一七六四年)被清廷從東部科爾沁蒙古的原居地抽調到新疆去戌邊的錫伯族人長途跋涉的經過。其間,我忍不住問了一個問題:「一個民族的記憶要如何傳遞下去?」
他的回答出乎我意料的極美。
他說:「所有的歌謠裡都有記憶。」
現在,在這篇文字的最後,我想轉述一位蒙古女子珍存了半生的一段記憶。或許許多年之後會有人將它寫成一首詩,再有人將它譜成一曲歌謠。不過在此刻,這段記憶只在她流下的淚水中顯現……
那天是二○一八年九月九日的下午,在呼和浩特市郊一場熱鬧的聚會裡。是朋友好心,知道我正在寫一本關於蒙古馬的書,渴切地希望能夠再多知道一些知識和故事甚至傳說。所以他就邀請了好幾位從草原上前來的朋友與我見面。大家已經歡歡喜喜地告訴了我許多我聞所未聞的好材料,有人朗誦了一首詩,還當場幫我譯寫成漢文,有人說起古老的掌故和神話之間的關聯,有人唱完一首歌之後,再向我講述歌詞的大意和時代背景等等等等,我都興奮而又感激地記下了……
她就坐在我的正對面,始終安靜地微笑著聆聽這一切。她雖然有了點年紀,髮絲上已有了一層薄薄的霜雪,但姿容端莊,儀態從容,那秀異優雅的天生氣質,讓我這正在興奮狀態裡因而聲量特大的人也被懾服,終於安靜了下來。然後,隔著一張桌面的距離,我們兩人才開始互相凝視,並且微笑。先前朋友已經介紹過了,她是一位退休的行政人員。這時,我心想:「她會有什麼可以告訴我的故事嗎?」
我覺得她好像聽見我心裡的想法了。於是開始說話,依然是很輕,很文靜的聲音:
「我已經退休很久了。其實我的工作也和馬群沒有什麼關聯。但是,我年輕的時候,也曾經是『青年下鄉』浪潮裡的一分子。剛去到草原上的時候,我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熟悉。要我去放羊,我就去了。
當地的組織給了我一匹馬,應該那毛色算是雲青馬吧,當我的坐騎,陪我放羊。
牠還真是在『陪』我放羊呢。那時候在草原上,遠離都市,還真是沒有什麼人來管我,沒有什麼特別的規定或者嚴格的要求。我每天早出晚歸,唯一要做到的事,就是放好那一群羊。開始的時候我還有點害怕,因為不知道要如何照看。等到逐漸進入情況之後,只要羊群聽話,我自己的時間就越來越多了。我會帶一本書在樹底下慢慢地翻看,而那匹雲青馬就在不遠的地方走動,也不離開。
逐漸地,我注意到怎麼好像是牠在替我看管羊群。有那調皮的羊羔子走散了的時候,是牠去把牠們趕回來。那時草原上偶爾還有狼,還不等牠們接近,這匹雲青馬早早聞到牠們的氣味,就會向我嘶叫示警。只要我站起來發出驅趕的聲響,狼是怕人的,也就跑了。
慕蓉老師,您要知道,那個時候的我也不過是個十八、九歲的孩子。一個人離開了父母,從老遠老遠的城市來到草原,真可說是舉目無親的孤單啊。雖說有草原上的老額吉(母親)對我很照顧,可是心裡還是很苦悶。幸好有這匹雲青馬的陪伴,牠既像是我的朋友,又像是我的兄長一樣,好像雖是我在放羊,牠的任務卻是要負責照看好這個正在放羊的我。
那一段時間裡,我雖然明白這一切都是很難得的,可是還沒把這些真正當作一回事,只是每天這麼平平順順地過著而已。
後來,大饑荒來了,日子越過越緊。當地的組織說另外有更重要的任務要調動馬匹,就把我的雲青馬要回去了。牠走的時候匆匆忙忙,我連抱牠一下向牠道別的機會都沒有,就這麼分開了,也是無可奈何吧。
那次的災情持續了很長一段日子,我們非常努力地想盡了所有的辦法讓自己和大夥兒都可以活下來。有時腦子裡會閃過一些念頭,猜測雲青馬現在在什麼地方?可是,坦白說,如此疲累的日子,連想念一匹馬的念頭都是太奢侈的事,還有許多工作要打起精神來面對呢。
沒想到的是,有天晚上,雲青馬竟然跑回來找我了。我還住在原來的地方,聽見牠用前蹄刨地,輕輕地低聲嘶鳴,那麼熟悉的聲音啊!我急著跑出去,真的是牠,是牠回來看我了!
那天晚上有一點月光,讓我能夠看出來牠有點瘦了,不過身體整個狀況好像還可以。牠的眼睛依然有神采,一直向我望過來,是我的雲青馬啊!我心裡疼惜得不得了,就想進屋去拿點東西來餵牠。可是我也知道,今天晚上屋子裡什麼糧食都沒有,就只有一小把剩下來的黑豆。
我急急地跑進屋去拿了那把黑豆出來,走近我的雲青馬,用兩手掌心併攏,托著那一把黑豆,放在牠的唇前,向牠說:
『對不起,我只剩下這些了。你把它們都吃了,好嗎?』
牠低頭靜靜把我手掌心的黑豆吃了,那柔軟又溫暖的唇和舌,彷彿在接觸我的掌心之時,也把一股暖流送到我的全身。這麼久的時間裡,無論多麼辛苦都沒有流過一滴淚的我,這個時候像觸了電一樣,淚水撲簌簌地止不住的往下落,也不敢出聲,怕驚動了別人。
這個時候,雲青馬也不出聲,牠只是把牠的頭偏向我,輕輕靠近我的面龐和脖頸,用一匹馬所能表達的最慎重的愛意,陪著我靜靜地站在一起。
那時間也許很長,也許只有片刻,我當時已經無法分辨。因為,最後,牠還是離開我,走了,並且從此沒有再回來。
我和牠都知道,我們那時是必須要分開的。所以牠走的時候並沒有回頭,我也沒再跑上去跟著牠再走上一段路。牠能再回來看望我,當時對我已是極大的安慰和幸福,唯一的遺憾是我只有那麼那麼少的一小把黑豆……
慕蓉老師,這麼多年都過去了,我一直很想念牠,一直忘不了牠。忘不了牠在微微的月光下慢慢走遠了的背影,我真想牠。」
坐在我對面秀麗的蒙古女子停止了她的敘述,淚珠仍在她的眼角閃耀。我本是無言以對地靜靜凝視著她,但是突然有一句話自己越過了我的一切思維向她說出來了:
「就是因為妳對牠的想念,才把牠留在這個世界上,沒有離開。牠一直在妳的想念裡活著,就是活著。妳看妳現在告訴了我們,我們也都覺得牠還是活著的啊!」
這句話不是我想到的。可是,說出來之後,我發現對面的她聽進去了,並且在瞬間向我展現出極為欣慰的笑容。親愛的朋友,妳可知道,這句話,同時也是對我的昭示。原來,我和妳一樣,也是在突然間明白了一些什麼……
原來,這人世間的悲喜遭逢是由不得我們來選擇的。可是,憑藉著自身那誠摯的愛和想念,卻絕對可以將我們最珍惜的記憶留存。
審慎留存在詩裡、畫裡、歌裡、在你一個人默默的想念裡。無論經過多長久的時間,只要一動念,一迴身,昨日便翩然而至,而妳的雲青馬在月光下,完好如初,並且永遠不離不變……
是的,我是這樣相信的。
(席慕蓉散文集《胡馬依北風》近日由圓神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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