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上下的學校是個幽靜的所在,我在那裡度過整整七個年頭。
每次搭車從學校出來,總在狹窄卻頗有禪意的指南路上行進,經過麵包店、牛肉麵館、雜貨行、一家著名的粵菜館,名字已經忘記,招牌菜卻還記得,那道菜叫「紅燜魚」,是用蒜片煎烤的紅燒魚排,夥計接單後,習慣用粵語,朝廚房大聲喊「紅慢(燜)魚啦」,那情景至今記憶猶新,餐廳過去是一家想學美語都會光顧的教會,過了教會,車子就上道南橋。過了橋,沿著緩坡慢慢滑下,先經過打鐵寮,進入更窄的木柵鬧區,鬧區有許多商店、還有農會和市場。開學不久,和同學逛到這裡時,無意間發現一個有趣的地方,記得那時是黃昏,菜攤、肉攤都已收攤,攤位空蕩蕩,只聞到青菜腐爛的異味和魚鮮的腥味,走到盡頭,是一處牆壁已被拆空的廢墟,留下沾著壁土的梁柱,還有地上的瓦礫、牆粉和碎磚,蜘蛛網在風中飄蕩,似乎在為這些殘骸招魂,但最裡邊的牆上,卻有個醒目的標語,粗魯的寫著「痛痛快快的幹,不要忘記大陸」,原來是廢棄的軍中樂園,不知道何時設立,何時走入歷史,豔窟已被摧毀,鶯燕四散飛去,只留下斷瓦殘梁,據說樂園的主人是個大亨,在色情王國的全盛時期,曾在首都擁有多家舞廳,在離島有針對軍人開設的樂園,提供一條龍服務,他的王國令我想起一個類似的場所,它坐落在故鄉的中央噴水池附近,街道名稱已忘了,只記得這條路,有一家頗氣派的代書事務所,整天人進人出,像業務繁忙的銀行,事務所旁邊是一條深巷,每到周日,總有許多頭髮擦得油亮,著深色西褲和白襯衫,皮膚黝黑的男人在巷口走動,他們的襯衫從不紮進褲腰,喜歡放在西褲外頭,愛蹲在地上,總是猜疑的張望四方,神色間有種莫名的焦慮。有時候,他們從巷子深處,一個挨一個,蹲在地上,像在等候什麼,隔半晌,總有人從裡頭走出,這些蹲在地上的人就站起來,往前挪幾步,再蹲下來,起先不曉得這是什麼地方,後來同學告訴我,他們是等著進去快樂的,裡邊是妓院,蹲在地上的大都是軍人。自從知道這個地方,每次經過,總忍不住張望。有一次,驚見一群人持著木棍從裡頭衝出來,蹲在地上的軍人趕緊起來,四處走避,一邊罵三字經五字經,抱怨美好的假期被糟蹋,亢奮的情緒被攪亂。
等我服役下部隊時,對這些老士官就更了解了,知道他們頭髮都理得短短的,外出時,塗得油油的,皮鞋擦得亮亮的,尤其是鞋頭,真像一面黑色鏡子,光可鑑人,至於為何不將襯衫紮進褲腰內,至今無法理解,由於長年禁慾,他們對性既期待又鄙視,對異性既渴望又排斥,在那個陽剛的世界,他們最喜歡開黃腔,過嘴癮。後來部隊調到北部小鎮,連長是個熱情率直的漢子,有一天,駐地來了一個歌舞團,連長為了犒賞大家,並展現他的豪氣,突發奇想,把歌舞團包了,在兩個場次中間的空檔,他不知花了多少錢包場,招待連上一百二十幾位弟兄。那是個夏日午後,大約四點左右,弟兄們興致勃勃從連上出發,十幾分鐘以後,到達戲院,它和所有鄉下的戲院一樣,談不上設備,但場地寬敞,舞台雖然不小,但地板都是粗糙的木板,有時放映電影,有時演出歌舞,連長還特別放話:已經和憲兵打過招呼,即使有人檢舉,也不會有事,因為差人不管軍爺的事,有事也會通知憲兵,既然打過招呼,大家就可以安心觀賞。
那是個令我難忘的下午,這些飢渴的軍人不喜歡遮遮掩掩的豔舞,喜歡直接的、火辣的、赤裸的表演,樂隊伴奏什麼的,他們都認為是多餘,他們只對女人的身體感興趣。歌舞團老闆果然善解人意,台上的燈光一亮,配樂的聲音一響,就是十幾位舞孃,燕瘦環肥,全身赤裸的亮相,懶散的跳著大腿舞,頻頻向台下拋媚眼,踩著參差不齊的舞步,阿兵哥則在台下評頭論足,跳完一曲後,她們退場,隔個幾分鐘,再從舞台另一頭登場,每個人只披件紅色的透明薄紗,裡面全部赤裸,裝模作樣,跳了一陣後,慢慢退場。隔一會,再從舞台的另一邊登場,這回披著綠色透明薄紗,然後,你進我退,你前我後,你左我右,你上我下,跳了一陣後,又緩緩離場,就這樣,披著紅紗,披著綠紗,登場退場,混了快一個鐘頭,壓軸戲是所有姑娘一絲不掛登場,可是濃妝掩不住疲憊,舞步透著勉強,動作顯著無奈,她們第二次披紅紗出場時,大家開始意興闌珊,我已經忘記弟兄們是抱著什麼心情離開戲院,只記得那次豔舞後,有好一陣子,我對異性完全沒興趣,一閉上眼,就是那些不情願的眼神、虛應故事的表演、千篇一律的裸體,原來性是需要挑逗的,挑逗是需要技巧的,技巧是需要熱情的。
看完豔舞,不久就輪到我休假,離開營區三天。哪料到銷假上班後,就有一件棘手的問題,等著我處理。我回到連上,向連長報到,由於是支援排,算是客卿,連長一向對我友善,這次見到我,卻皮笑肉不笑的說:賴排長,你們排上的風氣要整頓整頓喔。我忙問究竟,他回說:自己去了解了解吧,說完就走了。我一頭霧水,排上一共有四個班,兩個班一組分駐兩地,我回去問一位帶頭的班長,他一向心直口快,這回也不願開口,只回說:很離譜、太離譜,太下流了,我都說不出口。排上幾個調皮的兵,看到我也是陰陽怪氣,可就不願說,我有點惱,有點煩,不知道怎麼調查,吃過晚飯後,照例在樹下散步,突然一位老士官跑來說:報告排長,我有事情報告。我一看是忠厚老實的張班長,心頭震了一下,莫非是那件事情。張班長臉色凝重,眼裡噙著淚說:「報告排長,你不在的時候,陳班長帶著女人到營區過夜,一個不三不四的女人,不要臉……」
「什麼?」我大吃一驚。營區除了連長有單獨房間外,大家都睡通鋪,一個挨一個,居然留宿女人,真是無法無天。在僻靜的海邊營區,聽到男歡女愛的聲音,弟兄們睡得著嗎?怎麼有人興致這麼高,眾目睽睽之下,做這種事,情願到這兒和老士官約會,到底是什麼樣的女人,抱著什麼心情投懷送抱,不是年輕的我所能理解。張班長一邊控訴,一邊淚流不止,後來終於哭出聲,我同情的抓著他的手臂,他還是哭不停,我知道他和陳班長一向親密,幾乎同進同出,每次休假都一起外出,他一定覺得被背叛,弟兄們當笑談的鬧劇,對他是一種感情的傷害,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安慰他,我會處理,這是一句廢話,我能不處理嗎?
晚點名以後,我叫傳令兵小江去請陳班長,而且交代要以一種讓兄弟們都注意到「排長找他」的方式來傳達命令,小江是機靈的傢伙,得令以後,古怪的朝我笑一笑,就走了。我相信他定知道我為何找陳班長,而且一定可以漂亮的達成任務,這傢伙新婚不久就服役,新兵訓練時,除了周日,不准外出,周日外出,也要在點名前回營,但他不理這些規定,只要想念新婚太太,就翻牆溜回家,過幾天風流日子後,大搖大擺的回營,要打要罵隨便,挨揍、關禁閉是家常便飯,所有營規他都不在乎,我不知道他怎麼看這件事。他走後不久,陳班長來了,嚅囁的說:排長找我?我說:你知道為什麼找你?
他點點頭說:我知道我錯了,請排長原諒我,說完就沉默了。我看他自動認錯,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原來準備的大道理,也不好意思端出來,只好採取老套的道德勸說:你這麼做,我很難向連長和弟兄們交代,軍隊的事情可大可小,連長已經對我們很客氣了,他連連點頭,我問他為何要留宿婦人,他辯說:營區偏遠,交通不便,誤了客運班車,只好留下來。我答說:不怕弟兄們笑話?他不吭聲,我知道他在狡辯,營區偏遠是事實,為何不早早送人,這些託辭追究也沒用,我只好嘆口氣:你自動禁足一個月,連續四周只能在營休假,不得外出,三天內繳悔過書,保證不再犯,倘若再犯,軍法處置,絕不寬貸。他不敢反駁,敬個禮走了。
我隨後向連長報告經過,他點頭表示理解,沒再說什麼,顯然也同意。陳班長果然信守承諾,之後的一個月,每周日都待在營區,沒有外出,張班長也沒外出,起先兩個禮拜,他們都不講話,後來漸漸有說有笑,又恢復昔日的友好,直到我退伍,他們都是好兄弟,往後也沒有人再留宿女人。至於悔過書,陳班長並沒繳上來,我猜他根本沒寫,或不知道怎麼寫,索性賴掉。當時有點惱,每次看到他,都故意盯著他,看他怎麼交代,那時年紀太輕,只覺得排長的威信受損,隨著閱歷增長,發覺沒繳悔過書,我其實並沒吃虧,如果他真繳上來,我能報上去嗎?我可能只瞥一眼,就把它撕掉,事情就算過了,但他沒繳上來,我又不追究,似乎就欠我一個情,這不挺好嗎?
當然,這已經是陳年往事,但直到現在,我只要經過濱海公路,看到湛藍的海水推著白浪起伏,帶鹽味的海風習習吹拂,就想起營區的木麻黃,想起夏天滾燙的沙灘,想起一位老士官和婦人的露水姻緣,我永遠沒機會知道他們背後的故事,世間事豈能樣樣都懂?有時,朦朧的無知產生的溫情,才能讓我們沉浸在美好的想像裡,人生不就靠這些撐著,又何必追根究柢?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