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青春喚不回,不容青史盡成灰」,這二句是于右任的名句;特別是第二句,讀來英氣勃勃,炯炯生輝──對「相信歷史」的人而言,從齊太史簡到晉董狐筆,「不容青史盡成灰」七個字像獵獵旌旗,颯颯飄飄地在時代逆風中提醒著後人「風骨」的重要。然而,可惜的是,它只是詩句,不是論文;只是格言,不是定理。因此,它,有很多例外。
灰,是會意字,從火從手,許慎說它的本義是「死火餘燼也」,也就是火熄滅之後可以用手碰觸執持的殘餘東西。既是物質燃燒後所留下的屑末,它的特點就在於輕賤浮薄,容易消失匿蹤──風吹向何方它隨之流動飄移。
這也是為什麼,當政治上大風起兮,歷史的飛灰──特別是所謂「真相」的灰燼,也就特別「灰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
就像「蔣介石現象」。這十幾年來在「屠夫」「元凶」「暴君」的評價狂飆下,歷史好像被驅除了遮掩的表土,露出了底層嶙峋的石漠。但,吹掉的東西,真是反動的餘燼?還是,現在看來無比的真實,也只是另一層政治正確的岩殼,也會在寒往暑來,日月寖疏後化成飛灰?
曾經出掌「國家人權委員會」的首爾大學教授安京煥,2016年5月12日於韓國最大報《朝鮮日報》上,刊載了專欄文章〈不能輕忽台灣的原因〉,介紹「自由中國」台灣,與韓國曾經有過的特殊密切關係。安教授說:
「至1970年代初為止,10月24日『聯合國日』是我國的國家紀念日。1948年8月新成立的大韓民國,聯合國立即承認,並於戰爭爆發時,派遣軍隊保護韓國。每到這天,『國民學校』的學童都要寫感謝信給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的『自由中國』總統蔣介石,讚頌蔣總統的恩惠,並提及他對國家被竊占的流亡人士,所寄予恢復國家主權之夢的上海、重慶臨時政府,給予支援。1949年8月,蔣總統以首位造訪大韓民國的外國貴賓身分,傳遞了勉勵話語;韓戰一結束,李承晚總統於1953年11月報聘回訪台北,當時兩國就是處於這樣的關係。」
安教授並總結說:「歲月流逝,歷史一再起伏,還是要往前邁進。後世對當時被當『國父』崇拜的這兩位領袖,有著兩極評價。但至少我們應當記住,他們曾為建設強大反共國家而獻身的功勞。」(翻譯取自《韓半島新聞台》,朱立熙與楊虔豪合譯)
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其實不只「恩人vs暴君」的錯亂,安文還扯出了韓國主流民族意識所刻意忽略的東西──所謂中國的「恩惠」。
除了「抗美援朝」外,中國曾經大力支援韓國,而且是南韓?
無論如何刻意地輕忽掩蓋,中原王朝對於「奉事唯謹」的小邦,在「興滅國,繼絕世」上是大方的。柏楊的《中國人史綱》這樣寫著:「1592到1598年的萬曆朝鮮之役,日軍撤退後,中國軍隊也跟著撤退……這是歷史上國與國之間,最標準的無私援助,中國戰士的鮮血,灑遍朝鮮半島而一無所求。」
但現在我們翻閱韓國的記載,明朝軍隊的角色都被幾筆匆匆帶過,或淹沒在強調中國軍紀敗壞,或朝鮮人民所受的深重苦難之中。對照柏楊的記述,你會感覺:這似乎是二場完全沒有交集的戰爭。
不只古代,在二十世紀初的「大亞洲主義」下,支援被奴役殖民的亞洲兄弟民族,是被中國政府──特別是國民政府,視為理所當然的事。在中國掩護下,韓國志士在中國領土上開展了無數抗日活動──像以金九為首的「大韓民國臨時政府」始終儼然以流亡政權的方式在中國領土上運作;所以二戰中的開羅會議,中國才會明確宣示:「吾人將決使朝鮮成為一自由與獨立之國家」;所以1932年韓國志士尹奉吉才能在上海擲出石破天驚的一彈,造成多名日本軍政要人死傷──其中的重光葵,十三年後他一瘸一拐地登上東京灣的密蘇里艦,代表日本帝國簽訂降書。
不只韓國,還有越南。與韓國一樣,亡國的越南「尹奉吉」們也在中國領土上,此仆彼起地從事著獨立抗法運動。1924年,「光復會」分子范鴻泰在廣州沙面維多利亞酒店,巧扮攝影記者,暗藏炸彈於照相機手提袋中,試圖暗殺法國「東法全權總督」馬蘭,失敗後自投珠江白鵝潭殉節。廣州國民政府不顧法國抗議,將范之遺體葬於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墓旁,時任「中華民國代理陸海軍大元帥」的胡漢民並親筆題碑曰:「安南范烈士鴻泰墓」。
還有「國民黨支援共產黨」。1945年日本投降時,南越的日軍由英國解除武裝,北部則由中國負責,預備幾個月後「交還」殖民地宗主國法國。結果法國順利接收南越;但北越胡志明的「越盟」,在「反殖」的中國占領軍翼護下取得武裝,大肆發展茁壯;甚至當法國人想提前強行進入要港海防時,中國軍隊還開炮警告,阻止法軍不得登陸。
這些,政治不正確的歷史,都在新興國家「獨立自主,民族自尊」的大旗下,被輕輕地掩蓋遺忘了;而中原政權的承繼者共產中國,情願裝聾作啞,也不願把幾絲功勞歸給前朝的國民黨「反動政權」。
當砲火的餘燼、英雄們的骨灰,和青史的殘屑攪在一起,朔風野大,眯目噆膚,讀史的人,難道只能中夜煢煢撫循,讀到蠟炬成灰,痛感壯懷己灰而已?
但莊子不是早就告訴我們:「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成了灰的東西,難道沒有死灰復燃的可能?
西方與「灰」字有關的故事,最膾炙人口的,莫過於《灰姑娘》。
人類的文化,本來就會自然傳播擴展,彼此霑濡影響。世界上許多熟知的「本土」民間故事,竟是遠自萬里的舶來品。
就拿「灰姑娘」來說,據王青的《西域文化影響下的中古小說》,可考的文獻起源竟然是……中國。九世紀成書的《酉陽雜俎》,便記載了這個故事的原型,遠遠早於西方的文字紀錄。
東方版的灰姑娘故事,原文大意是:「南人相傳,秦漢前有洞主吳氏,土人呼為吳洞。娶兩妻,一妻卒。有女名葉限……父愛之。」
就像許多童話,愛女兒的父親不幸早死,後母虐待孤女:「常令樵險汲深。」不久,時來運轉的小女孩葉限,得到一條大魚,與牠感情特別好:「時嘗得一鱗,二寸餘,金目,遂潛養於盆水。……女至池,魚必露首枕岸。」
壞心的後母知道了,便殺了那條魚。傷心的葉限「不復見魚矣,乃哭於野。」突然有位仙人自天而降,安慰她:「爾無哭,爾母殺爾魚矣,骨在糞下。爾歸,可取魚骨藏於室,所須第祈之,當隨爾也。」魚骨頭成了有求必應的寶貝了!
葉限依言而行,「金璣衣食隨欲而具」。過節的時候大家趕集,壞後母卻不准葉限去,結果她「伺母行遠,亦往,衣翠紡上衣,躡金履。」看到這裡,你大概會恍然大悟:啊,「金履鞋」出現了!
但壞姊姊在市集上看到葉限,告訴了後母,受驚的葉限趕緊逃走,「遂遺一只履,為洞人所得」。這隻鞋被輾轉賣到了鄰近的海島「陀汗國」,國王得到了這隻精巧的鞋,「其輕如毛,履石無聲」,「乃令一國婦人履之,竟無一稱者」。全國女人都試了,竟然沒有一個合腳的!
故事接下來就更像了:陀汗王非得找到能穿這鞋的女子不可,於是「遍歷人家捕之……得葉限,令履之而信。」葉限彷彿是事先知道國王要來,「因衣翠紡衣,躡履而進,色若天人也……(國王)載魚骨與葉限俱還……以葉限為上婦。」小女孩嫁給國王,翻身成了貴妃了!
第一個發現這則故事原型與西洋童話灰姑娘高度相關的,是曾與孫中山把臂言歡的日本學者南方熊楠。至於故事裡那「遠得要命王國」的位置,王青以「陀汗國」音近似《舊唐書□南蠻列傳》的「陀洹國」,推測應是隸屬室利佛逝帝國的地方,應在馬來半島或是蘇門答臘島上。
起源於東南亞的灰姑娘故事,竟然飄了半個地球,落地成了西方版的王子公主典型浪漫傳說?
光是想像這些故事是如何傳唱接續的,便令人悠然神往:大漠風塵,日色昏暝,邊城遠遠地來了一隊駝商……或是裂岸驚濤,月共潮生,港口悄悄地進了一隊商船……
商道旁或是碼頭邊的店家剛掌上了燈。店家的草屋柴扉粗陋飲食恰是遊人眼中的瓊樓玉宇鐘鼓饌玉。吃飽了輕鬆了,大夥兒便圍著柴火堆或魚油燈,一個接一個地講故事、訴傳奇、憶故人。這些故事,明天會又順著陸上海上絲路的蹤跡,隨著人們的想像力,不斷包裝變體,推陳出新,一站一站地傳下去……
就寫出來吧!就算一成書就注定成灰──像《焚書》《藏書》《鐵函心史》一樣,說不定它的灰能遠颺高舉,飛過海洋地塹,懷著事實的孢子,在某時某地,落在閭閻書肆,有心人的眼底心版上。
成過灰的,才是歷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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