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赴關東旅行,造訪了美空雲雀長眠地。
美空雲雀的一生並不長。1989年推出歌曲〈川流不息〉的同一年,人就因病離世,享年不過五十二歲。
這首歌後來在NHK舉辦的票選活動中,獲選為「二十世紀感動日本人的歌曲」之冠,也是她在國際上最廣為流傳的代表作。但若要從一首歌談起美空雲雀,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唱〈柔〉的時候。
一窺美空雲雀怎麼歌
網上搜尋幾段美空雲雀現場演唱〈柔〉的影片,有時以短髮男裝登場,腳踩木屐,單肩負著包袱,另一手叉腰。一首歌的時間,時而壓著嗓、發出胸聲與喉音,時而伸展拳腳如欲比畫;眼神有朝氣,歌聲有底氣,一副勇武姿態。
換了不同的演出場合,則梳起典雅髮髻、以婦人裝扮亮相,並且改回著重鼻腔與頭聲的本色女聲。聆聽這樣尖細而帶沙、更符合藝名「雲雀」形象的歌聲,又是另一種風情。
要將一首歌詮釋成不同版本,通常會從「編曲」下手,即改變樂器、曲速以產出不同效果。而美空雲雀在一首歌裡,不單靠音樂,更多的是藉自己豐富聲音表情創造各色姿態,簡直專業演員般,能把一樣台詞換上不同角色,呈現出性格情緒。
她的歌聲,風景似的。尤其拿手轉音,像是把筆直大道唱成了蜿蜒小徑。在聽著那些曲折的「一字多音」時,腦中浮現一畫面——山路中間有石,她時而踮腳輕盈躍過,時而展翅直上天際。記得初聽〈蘋果追分〉,中間一段幾乎沒有配樂、以千迴百轉的長吟表達女孩思母之情,實在令人驚豔入迷。
在舊時代風行的「演歌」,到底是如何演、怎麼歌的,或能從美空雲雀演唱時幻化成各式角色之間,一窺其趣。
為實體唱片奔走的樂趣
我讀大學時,有段時間很迷她的歌聲。除了貪看網上影音,也鑽進實體通路尋覓專輯。當時台北車站一帶聚集多間唱片行,印象中,光一條短短的許昌街上,就至少有五家唱片行及二手商店。若再把站前地下街、台北地下街也算進來,豐饒得能讓人逛一整個下午。
其中地下街那幾間小店,或許因為位置隱密,有時能在架上淘到罕見於街邊店的絕版CD、演唱會實錄DVD等意外之寶。經時間刷洗,唱片輝煌時代遠去,那些店面有的更換店址,有的徹徹底底不留痕跡,如從地圖上被撕了下來,是令人想念卻回不去的城市角落。然而我曾經親炙那樣繁華的時代、穿梭其中,手上還留有殘膠似的,仍改不掉收藏習慣。
近幾年赴日旅行,我仍會走進唱片行找尋值得珍藏的作品。最近一次,是在東京上野入手上世紀末發行的一張卡帶。卡帶保存如新,正面印著美空雲雀和服扮相全身照,收錄的雖是我沒聽過的歌,但把舊歌當成新歌來聽,反倒心生一股「在舊世界尋找新風景」的熱情樂趣。
時空環境限制下的卓越表現
看美空雲雀演唱畫面,一令人驚奇的發現是:她竟無一場演出是戴著ear mo的。
經常觀賞流行音樂的人,多少都會注意到表演者掛在耳上的「ear mo」,即監聽耳機。為輔助演出,歌手、樂手在舞台上透過監聽耳機,可即時聽見自己與其他表演者搭配的聲音,藉此控制表現,將演出呈現得更精準細膩。
縱使時下歌手普遍擁有這項設備,也難免有走音落拍等失常時刻。回頭看美空雲雀,她不曾戴著ear mo演唱。那當然是時空的限制,1980年代以前,監聽耳機不似今日已是歌手演唱的基本配備。然而美空雲雀在條件有限的時空背景下,歌聲又穩又準,鮮見有什麼嚴重失誤,不曾端出令人為她捏冷汗的表演。
還有,你如果仔細聽句子間的換氣點,幾乎聽不見換氣聲。縱使有,也是蜻蜓點水般輕淺短促。那是歌者替聽眾耳朵著想,刻意收斂氣息的體貼。
現今為提升影音的精緻度,有太多太多歌唱節目是倚靠後期過度修音而成。那些歌聲彷彿是修圖過了頭的人像照——磨皮美白尖下巴,參數統統調最大,不自然得令人尷尬。美空雲雀的時代,錄音錄影接近零添加,僅有必要的剪輯和修飾,沒有那些後來才有的過度加工,所有調味恰到好處,更顯出她功底深厚。
又看她在電視台棚內唱〈川流不息〉,即使身體有恙,歌聲卻幾無疲態,燦爛得彷彿可以一直唱下去。怎麼樣也聽不出來,那是她接近人生終點的最後一年。
紀念品般的風景
2024年末,為紀念歌者,我抵達位於橫濱的日野公園墓地。從網上得知,本名加藤和枝的美空雲雀,同家族先人埋骨於此。
墓區占地不小,墓碑眾多,愈往墓區深處走,地勢愈高。見一排小屋,可租借掃墓用的木桶木勺,亦販售鮮花。我向婦人買一束花,並以有限的詞彙拼湊成句子問路。她很快知道我的意思,手指向門口對面一條小路,大概是說走那比較快。
我朝小路走去,正當低頭比對網路照片、抬頭目光搜索之際,景色忽然開闊,富士山躍入視野。晴空萬里,天色湛藍,冬季的富士山頭覆上一層白雪,我所在的山崗腳下一片繽紛民房。如畫一般的風景,前所未見,內心悸動非常。
這偶得的風景,事後成了整趟旅程印象至深的畫面。想若非專程來訪美空雲雀之墓,不能見到。我當它是一份來自天上歌者的禮物,並要像珍惜著心愛的紀念品那般,把它好好收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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