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後下起了雨,我穿過老街來到霓虹璀璨的新商場,買了一盒藍莓一瓶紅柚氣泡水,沒留意結帳後的出口和入口不同,霎時間弄錯了方向,夜愈黑雨愈大,方發現自己已經迷了路。幾個小時前,我乘坐的高鐵抵站,原本一路穿山而行的陽光藍天忽然藏了起來,雲層不薄不厚的鋪在了頭頂,倒是不曬了。想起莆田二十四景中的石室藏煙,石室指的是莆田城西郊下磨村的石室岩,妙應禪師唐朝時曾在此建寺,山上林木蒼蔚,巨石嶙峋,晨昏常有雲霧繚繞在山石林木間,謂之石室藏煙,然而我此番要訪的卻是二十四景中另一景,梅寺晨鐘的所在光孝寺。
莆田原名莆仙,因平原近海多沼澤,蒲草滋生而得名。然而想要開墾必先剷除蒲草,排出海水後方能闢田,稍晚荒野有了人煙,則因廣植荔枝而稱荔城。宋太平興國年間置興化軍,轄莆田、仙遊、興化三縣又得名興化,興化米粉和滷麵都是著名小吃,至今沿用舊稱,地名的演變本身就是故事。興化滷麵和台灣吃到的熗鍋麵有些相似,油鍋爆香五花肉後,蝦牡蠣海瓜子釋放鮮甜,芹菜韭菜提味,再添加白菜脆爽,上海青鮮綠,香菇更增加了湯頭醇潤的深度。熱湯熱麵冬夏皆宜,天寒地凍時下肚頓覺溫暖,炎炎夏日飽啖一碗,揮汗之餘同時舒爽過癮。
光孝寺就在市區,當地人慣稱梅峰寺。因山坡遍植梅樹而得名。隋唐時,梅林間原本有座觀音亭,至宋梅峰的主人求觀音喜得子,為表感恩於是擴建為佛寺。我在勝利路下了車,寺旁有供應齋食的素菜館,午間寺院內時光靜謐,沿山坡拾階而上,作為荔城一景,梅峰得名的不是視覺的梅花之姿,也不是嗅覺的撲鼻花香,卻是與梅花無關,來自聽覺的鐘聲,李咸用〈山中〉詩:「朝鐘暮鼓不到耳,明月孤雲長掛情。」晨鐘原有警醒之意,宋紹興年間梅峰寺住持惠澤發願鑄造大鐘,三次鑄造音色都不理想,時光流淌,寺方的住持也換成了懷琇,請來名匠蔡通冶鑄鐘,音色清朗,清晨時鐘聲可傳到四十里以外,梅寺晨鐘因此成為莆田一景。當時大雄寶殿邊還建有梅峰書院,來自四周的名士聚集在這裡談經論道,著書立說,元朝更是專設官講,名符其實的成為講堂。
廣州也有一座光孝寺,在越秀區光孝路北端近淨慧路處,據《光孝寺志》記載,初為西元前二世紀南越王趙建德的府邸,三國時吳國虞翻謫居於此辟為苑囿,稱為虞苑。虞翻死後,家人捨宅建寺。寺名幾番更改,從制止寺、五園寺、乾明法性寺、乾亨寺、萬壽禪寺、報恩廣孝寺,最後改名光孝寺。多年前特往參訪,寺內古蹟頗多,寺外瀰漫著炭火烹粥的甜香。而莆田的光孝寺在明嘉靖年間遭倭寇燒毀,僅存大雄寶殿和鐘樓,萬曆年間重修,清朝時,鐘樓又失火,樓內那口幾經劫難的宋代銅鐘也被火燒溶。如今的銅鐘是光緒年間按原鐘式樣新鑄的,文化大革命期間寺內佛像雖被毀,佛寺改作他用,這一回遭劫,倒是清鑄銅鐘留了下來。
說到莆田,更多人想起湄洲媽祖,其實不論佛道,當地民間信仰均盛。勝利路續往南,行至文獻東路有一座福建保存最完整的古譙樓,始建於西元983年,距今一千多年,幾經損毀,目前所見是清康熙年間重建。古譙樓附近的歷史街區正在重修,由衙後路行至十字街,其間左彎右拐漫無目的遊逛,吃了一碗魚丸。暮色漸濃,竟似出現將要落雨的徵候,荔城南方有座壺公山,最高處海拔七百多公尺,雖然不高,但因為坐落在興化平原上,顯得高大。當地人習以壺公山和木蘭溪為莆田的代名詞,有壺山蘭水之稱,雨落下時,我胡亂想著勉強算是應了同是莆田二十四景之一的壺山致雨。
也算躲雨,路邊尋家小店,菜單上有我未見過的海鮮熗粉,興起點來嘗嘗的念頭,不想老闆聽我口音是外地人,直說你吃不慣的,建議我改點其他,見我執意想試,才進了廚房。一會兒端來一只大碗,乍看有點像泉州麵線糊,但是米粉少些地瓜粉糊多些,配菜有白菜、鴨血、魷魚、油豆腐、香菇、胡蘿蔔、牡蠣、肉絲、韭菜,爆炒後加湯,入米粉再以地瓜粉勾濃芡。原本斷言我吃不慣的老闆,如今又在一旁殷殷詢問好不好吃,見我點頭,她滿意地笑了。同樣以熗為烹調手法,但和我曾吃過的莆田熗肉不同,一碗熗肉湯配一碗飯就可以是簡單一餐,湯裡有肉豆腐青菜,一般選用里脊肉切薄片,醃後裹地瓜粉涮熟,火候的掌握是鮮嫩關鍵。
出得食店,雨雖未停,但也無增大趨勢,安步當車路上還可買點零食回旅店。街道旁有幾家鞋店,看來和其他城市見到的鞋店沒什麼不同,想起以前曾聽人說莆田是仿製名牌鞋的重要產地,四十幾年前台商來此投資,帶進了NIKE、adidas多家知名品牌運動鞋在這裡代工生產,二三十年過去,同樣是國際品牌的代工廠,晉江已經成功轉型走向自創品牌,莆田卻走向仿冒,如今網購熱絡,電商想改變大家的印象,得花費更大力氣。
坊巷路穿至大路街,當迷路無遇警的發生,我腦中浮現上午在高鐵站外看見的摩天輪,興高采烈又大而無當的矗立在遊樂場裡,比旋轉木馬之類的機械設施都要招搖,遠遠就能望見。香港中環海濱同樣有一座摩天輪,年輕的學生曾在習作裡很好的將它與消逝的初戀一起化成詩句,陳奕迅有這麼一首歌:「人間的跌盪默默迎送,當生命似流連在摩天輪,幸福處隨時吻到星空。」摩天輪懸掛的座艙微微搖晃,玻璃門裡外都有夢想。當遊樂場停業,摩天輪原來是如此荒涼寂寞,旋轉木馬兀自鮮豔,海盜船停止擺盪,找不到路的我硬是從港島一路迺至海西。以為伸手便能攔下返程計程車,在了解到其實不能時,已經在路途中往返奔波終至愈行愈遠。
夜色裡不知走了多久,終於又轉回商場附近我勉強能分辨出方向的街角,一圈旋轉復一圈旋轉,玻璃窗裡的眼光更多時候還是凝望著遠方。曾經看到這樣一段文字:到不了的地方都叫作遠方,回不去的時光都叫作過去。那麼是不是可以換個說法,到得了的都不是遠方,回得去的都不是過去。原來,這麼長的一段時光裡,每一次的出發和回返,其實只是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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