肢體認識的限制與掙扎
街舞以外,劇場未滿/已滿,長久以來,我的個人肢體認識論如此掙扎,挪移。高中大學時期旁人若問,我曾指高氣昂稱是熱舞社成員;法國回台後,有底蘊說搞舞蹈劇場,卻又在三十歲後,將之扭轉,濛霧化為更幽邃的肢體劇場。
跳了好幾年舞,從國三門可羅雀的耶誕舞會開場表演,到大學社團聯展,藝人演唱會,音樂錄影帶拍攝,綜藝節目錄製,國外跨年晚會,甚至街頭家具展、清潔隊早訓集會,各古怪賽事名的捷運盃、清潔盃、月老盃(地方七夕祭典)、秦始皇盃(科博館一樓敞廳的赤裸賽程)等。
腳踩低音喇叭傳來的模擬人體心搏定時節奏,我身旋轉,低迴。時而拖曳步伐,滑,隨縈繞歌手嗓音移形換位,漫移過許多城鎮風景。
早期街舞予我許多(表演慾的滿足、自信建立、校園社群的人氣名聲、突破學生或社畜同溫層,得以間或管窺宛若希臘神話,囚困半人半獸龐雜迷宮的演藝生態),卻也帶來許多限制。
新世紀初仍奉行古典隔離主義,異性戀家父長凝視下的男女有別。
機械舞,霹靂舞,鎖舞,地下嘻哈屬陽性。新爵士,非洲舞,女子嘻哈屬陰性。
舞風裡的偏見迷宮
熟稔種族空間論述之人,知曉最有效的隔離策略,絕非全然禁止,而是可控管式的定時開通(如十六世紀威尼斯新猶太區島上的升降吊橋)。有趣的是,女性在街舞領域具有較高流動性。她能適度地,穿梭於不同舞風(儘管當年少數練翻轉拋接鞍馬等霹靂舞技女子,仍被男生指認為鐵T蕾絲邊);陰性舞風於男子,未被明確典章禁止,但整體氛圍,仍受諾伊曼沉默螺旋式的大眾主導意見影響。
娘娘腔,屁精,是新世紀街舞初潮漲期,當一名生理男子欲嘗試陰性舞風時,必背負的羞辱與嘲諷。內部排擠效應與權力階級的建立,隱喻的,或許是想轉化外部所被施予的同等壓力。
我對一則兩廳院宣傳廣告印象極深。富名望的現代舞舞者,徜徉偌大挑聳,高懸晶燈璀璨,旋梯紅毯的戲劇廳內。他隔玻璃門,菩薩低眉凝視廳外,斜陽曝曬揮奮灑汗,勤練街舞基本功的學生。他說:是第一次,兩廳院打開大門,讓總在外頭跳舞的同學們能進來跟舞者交流。外面,不外乎旁門外法;裡面則象徵顯位行道。正統舞蹈科班生,如英倫女皇定期敞開白金漢宮接見平民,示意非我之人亦能登堂的偽親民。
一具渴望陰性舞風的身體如我,棲身,逼仄穿梭在由外部偏見,歧視或社會規範所內陷凹製而成的雙生巨型迷宮裡。
舞動是展與示的渴望
經過漫長社會教育,終於換得些許性別正義。
二十多年光陰,街舞改變了,voguing,威金(waacking),龐金(punking)等充滿酷兒特徵(編註:上述皆指不同舞風),喧囂歡暢,跋扈的身體得以隨浩室舞曲,司儀即興口令,折凹摔滾鴨行(duck walk)於不同空間。
跳dancehall時男生只能跳國王,嚴禁跳皇后。純正嘻哈拒絕在地文化收編滲透,不得混用不同年代的音樂與動作脈絡。根生柢固的圈地化思想仍存。當我想跳舞,我不想被定義該怎樣動,跳怎樣的動作不至於被解讀為文化挪用有失尊重。
遂轉身投入劇場,卻又不那麼心甘情願地,踏入排他性極強的舞蹈界(非純血舞蹈系出生,在申請文化補助時多少被劃為等而次之的業餘者)。
年輕時看不懂畢娜﹒鮑許的年長版《交際場》。
當年追求浩瀚陣仗的激烈排舞,奔走,躍然,騰空數毫秒復單膝墜地的激情。非西裝革履,鶴髮蒼顏的男子群,與著單色絲質長版洋裝的老婦們踏著極簡步履或倉皇奔跑在黑盒子內景。
直到步入三十代,我在年長版《交際場》、日本舞踏,甚至漢內克的電影《愛﹒慕》裡,重新摸索跳舞對自己的意義。不是繁複技巧展演,而僅僅是展與示的渴望,將生命沉澱的無數哲理皺褶心情,縮限在最微觀的動作或凝視裡。一葉一菩提。
那片天地,存在以肢體劇場包裹而生,而非舞蹈為名的安全感。
●作者簡介:白樵,台北生。政大斯拉夫語文學系/廣告學系畢,巴黎索邦大學碩士肄業。著有《末日儲藏室》、《風葛雪羅》、《莫斯科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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