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書:郭強生《用青春換一場相逢》(天下文化出版)
或許可以這麼說,我輩眾多「五年級生文青」都是看白先勇《台北人》長大的。也有很長一段時間,因為《現代文學》雜誌的關係,白先勇成為台大外文系的象徵。郭強生當年以第一志願考上台大外文系的時候,也接收到了這樣的「文學召喚」。對他而言,這召喚非僅《台北人》,還包括了《孽子》,但最終能來到與白老師面對面「致敬(或調侃)」的時刻,恐怕是彼時所料想不到的。
在這漫長的時光中,料想不到的自然不只這些。
《用青春換一場相逢》以自我為經緯,畫出了青春台北地圖。那些關於男孩與成人的回望、難以輕放的文學信念、身為「台北人」的時空流轉,以及親人的生死羈絆,都鑲在地圖的「眉眉角角」裡。有些說得直白,有些委曲深切。
比方說起外文系的定位不明:「原以為成了白先勇、王文興的學弟之後,等著他的會是如同當年《現代文學》創刊般的一場盛會。當發現一切並非如他所想,感覺就像突然一陣大浪襲來。」追隨文學熱情卻差點滅頂的自己,意外在「跳蚤窩」的錄影帶與之後的影碟包廂裡獲得觀影養分。也意外隨(或以為是文學同盟的)轉系生們進入了當時「台北雅痞文化大本營I.R.餐廳」的「裝腔作勢」。
但孤獨依然是孤獨。當所謂的菁英被視為格格不入的魯蛇,持續懷抱的夢想就變成被嘲弄的東西。而追尋親密關係的歷程也總是充滿防衛與曖昧,終究來到了〈寂夏〉的臨界點。生機蓬勃的盛夏有窒悶的空氣、生病的母親、轉業不易與寫作觸礁的青年,然後是一場袒露身心的邂逅:「至少有那麼一刻,他在那男子眼中看見了一個溫柔體貼的自己。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永遠可以做一個溫柔體貼的人。」沒有後悔。
他們相認的關鍵詞依舊是《台北人》(英文版)。
其實長大後的我對於《台北人》曾有些「反叛」,當然不是指作品的價值或作家本身。大概是對「被消失的歷史」產生的情緒投射。長輩無法言說的那些,成了「你的離散不是我的離散」、「你的台北人不是我的台北人」的心理轉嫁。
我們這個世代就是成長在時代轉折的矛盾裡。唯歷史的真實得以逐漸歸位,屬於私有的情感記憶,始能從「你的記憶不是我的記憶」的歧異性,走向「你的記憶加上我的記憶」共築的時代性。
如郭強生所說:「每一個人的記憶都像一座私密的城邦。在他的城邦中,有學校、街道、電影院、車站、餐廳、河川、橋梁、公園,當然也有酒吧、舞廳、書店、咖啡館與麥當勞。這些地點的排列分布,串起了每個人一生的喜怒哀樂;不同的方位面積,便凸顯了各自性格與思維模式之差異。」
他寫下從青春走來的台北成長變遷史。要目視的,或也是白先勇筆下台北人故事的延續,那些在乎的生命血脈並未隨時代消失,烙印心底的物換星移與感受,都是父母留予自己存在的證明。因為「直到他也逐年邁向人生下半場,才漸漸明瞭父母輩經歷過的困惑與失落」,所以,寫衡陽路,除了布莊相館南北貨,要記下的是早年隨母親到某銀樓的暗黑的小房間換黑市外匯,「從黑市買美金支票,寄至香港轉信人手中,再換成匯票寄到大陸」,「在記憶中烙下了他對戰爭陰影的初體驗」。
寫現在已成文華東方酒店的中泰賓館,以及曾經存在諸多盛會的中華體育館,要留下的是當年二話不說出錢投資與創辦的「愛國華僑林國長」;寫〈蘋果的滋味〉以及現在已成「光點台北」的前美國大使官邸(並不是以訛傳訛的美國大使館),要連結的是「首次也是最嚴重的一次反美示威暴動」;寫劉銘傳在台北留下的「石坊街」,與日本一八九五年《台灣誌》報導台北「稍似上海之居留地」,最後是「歷經統治幾番更迭,從石坊街到衡陽路,不管名稱為何,上海風味始終在此瀰漫」。
與父母那代不同的,台北是郭強生土生土長的所在(更熟悉的是永和)。那個台北同時也是白先勇的台北,是有老上海的台北,是有各種占領、治理、殖民遺留的台北。更多的是有屬於自己故事的台北。於是寫「三十餘年如一夢」的林森北路條通gay bar、那時當紅的kiss舞廳、美國菸酒的開放登陸;也寫對永和的深情:「明明台北市裡也有一條基隆河穿過,為什麼河對岸的內湖就不算外縣市?隔了條新店溪,永和卻一下子就成了台北人眼中的鄉下?」
郭強生強大的記憶資料庫令人驚嘆:五燈獎邱碧治、一道彩虹鳳飛飛、唐尼與瑪麗奧斯蒙,西門町獅子林、東區永琦百貨,點心世界、中華商場,公車票亭、復旦橋……隨便一個都能拉出同世代台北人存在的人生線。即便是彼此成長背景、居住區域處在天平的兩方,都能接收那些喜怒哀樂的人生召喚。他無畏踩進「話當年」的老派,要為「青春換得的相逢」留下位置。
和郭強生相識在一個沒有智慧手機沒有個人平台的時代。一個年輕作者出書沒有先經過傳統紙媒等「文壇前輩」認可,似乎就犯了大忌的時代。當時並不算熟識的我們,時至今日成為了同事,也是料想不到的事。
青春裡的每一場相逢,成為散文的袒露敘事,無論使用「我」或「你」,或如本書使用「他」這個既旁觀又涉入的視角,都無礙通往作者自我生命的面對,深情或懺情的告白,都彌足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