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頸椎記
是的,在大疫封城深居期間,我的頸椎算是帶我走了一段小小的戶外旅途。我因頸椎病況引發耳鳴,幾天來,有眠不入,淺睡無夢,影響日常作息,彷彿頸環壓住一個鼎,左右難擺上下難移,經由友人引介,決定到雪州萬宜新村一間家廟問診。萬宜,在平時,距離靈市約四十公里只不過半場足球賽的時光就可抵達,在疫災狀況越來越吃緊情況下,萬宜一時成為好遙遠的名字,而且,路程已逾越行動管制令十公里的範圍,只能帶著闖關的心情出發。
在途上車少人稀,像進入陌生荒漠的城,一望無際的公路,只有自己的車影在移動,周圍吹過很早的風,這種風,對我來說有些生疏,畢竟平常的生活日夜顛倒,像夜貓子更多遇上的是夜晚的風。路上車子雖少,但行程不斷冒出警方設立的路障,幾乎每一個收費站出口,就是檢查崗,一一查詢,登記行駛路上的車輛和車主,有些車子闖不過關,擱在路旁等待發落。我的闖關情況鋌而走險倒算順利,主要身上持有一張媒體證,到了路障,警員必定仔細檢查,這些都是經過訓練,具備專業手法俐落且帶有心裡戰術的探問,才能偵查出是否抱著僥倖只想趴趴走兜風的潛行者。警員聽到媒體時,眼睛一亮,精神抖擻,只因彼此知道在疫情時期,都是在執行任務,不多加盤問揮揮走示意通行。
抵達萬宜新村時,很早,九點多就進入村內範圍,在周圍繞了一圈,看到多家住戶在燒冥紙祭拜,才想起,這天是清明節,這次因疫情緊張,有鄉回不得,有墓祭不到,所幸在家人群組看到貼了短視頻大哥在客廳神祖牌前祭拜,在屋前籬笆前燒冥紙,感覺到火勢和灰燼,充滿家鄉的誘力。
大約十時,我把車停在玉皇廟旁,示意尋醫看診,廟主一臉長著好看的鬍子,很像郎靜山的外貌,搬了張椅子給我坐著等待醫師,還放了佛曲,讓我在音樂中放鬆下來。醫師出來,戴了口罩,但仍可以辨別出是很年輕的醫師,三十來歲,治療過程約二十分鐘,從診斷、把脈、定位到矯正,我的頸椎隨著醫師身體的移動發出奇異聲音,感覺長期擠壓成疾的部分,一時化解,像上班族遇到了周假,一身輕快,這種感覺在醫師配藥給我時,仍不敢置信,困擾多時的頸椎和耳鳴舊疾,彷彿已是昨日的事。
離開新村前,我在一棵很老的青龍木樹下停了片刻,配水服兩顆不同顏色的鬆筋丸,到小小的街店買一份報紙,一碟炒麵,添加木耳雜肉和滷雞腳,在車內細品算是道地的早餐,這是我第一次來到萬宜新村,不管未來的大疫如何落幕,我想,我會好好記起這個地方。
2. 煮水記
於是,我學會煮水了。
當然,這不像古早時期弄爐製灶來燒,也不像從前鄉下儲備薪柴來燃。現在的煮水,只是按了一凸鈕,電流就開始傳送、起溫、發燒,然後沸騰,這個過程後來忍不住觀察了幾天,發現原來可以聯想到許多交錯的畫面……例如,水滾的時候,細聽起來很像一列蒸氣火車,推動著一節節車廂,開始啟程發出的聲音很有層次感、規律、忘我。當然,要完成這樣的音波,蒸氣火車的結構可說錯綜複雜,經過火箱、鍋水、風管、彈簧、沙箱等操作,才能組合出像水滾的聲音。水沸的時候,仔細而聽也很像一架噴射機正發動引擎,準備收起輪胎騰飛前夕的回音。
水的熱度到了一個極端,傳出的聲音有時是令人感傷的,例如,很像二房東過世前最後的喘氣聲,那時,我和他的孩子一邊呼叫救護車,一邊在床側聆聽低吟,這是介於昏迷和清醒之間沒有意識的音質,結果,送到醫院不久往生了。我是在封城前夕,到電器店買了一個小型電煲熱水壺,作為居家生活配件,這算是我第一次接觸煮水、燒水、煲水的經歷。不過,也不小心沉澱在水的滾動音質的聯想中,忘我。
3. 配眼鏡
下班,到眼鏡店驗眼。
那時,視線感覺有些模糊,電腦文稿看得乏力,書籍文字更如遠去的容貌,特別是封城令後,在乾燥異常的居家環境,終日只能接觸到一面恨不得能穿透看塌的磚牆,眼珠枯乏如缺少雨水的花。驗了半小時,驗眼師把結果告訴我,老花200度,近視75度,這姑娘說,還不需戴近視,但必要配一副老花鏡,確定後,進行更精確的測驗,在儀器中把投影出來的英文字母,逐一念出,直到最後一排陳列的字型,像靜態的黑蟻化為一幅很難辨認的黑白符號。
我目擊到的字母彷彿是:UMBCO。
我不確定是否有誤認這組文字,測驗時感覺這幾個字在視線不穩定時,應該是最困難確定的字母,例如U和M,C和O,容易融為一體。驗眼姑娘測好後,教我戴著試鏡器在店面走動,觀察我是否會暈眩,來回走了多次,感覺平穩,靜下來張望四周,才看到一店八牆,盡是掛滿眼鏡,各式各款,名副其實的琳瑯滿目,潮流感、現代感、紳士感、土豪、性感、氣派,應有盡有,我選了一幅細黑框,配上符合我度數的鏡片,再送廠加工。
我希望人生的第一幅配鏡,能合我的臉型、輪廓、面相,更希望戴起來能像我的文學大師偶像:Umberto Eco。
4. 讀塞拉
去眼鏡店取鏡時,在車上待了一陣子。想等雨停,或雨滴轉微。但是雨勢持續,只好披件白毛巾步出車外。領了新配鏡,試戴在眼,一切彷彿重新組合了光和視線,逐漸清晰到質疑自己的目光。不過,驗眼師交代說,這副新配鏡只適合看書、滑手機、瀏覽電腦,不適合遠視、駕駛或戶外活動。就讓我開始學習貼近自己的心事,和安靜的視線相處,至少可以更細心閱讀,心中突然冒出第一本想重讀的書,是何西塞拉(Camilo Jos□ Cela)的《為亡靈彈奏》。
這本書曾帶我進入閱讀的幽暗地帶,充滿血腥、殺戮、荒謬,甚至是進入恐怖的族群復仇原罪情節,描述西班牙加利西亞一個偏遠山區,涉及兩大族系的內戰,由一個在妓院拉手風琴謀生的盲樂師兩次彈奏瑪祖卡舞曲串出故事的主軸,一次是為被殺害的姊夫和外甥哀悼,另一次是報仇任務完成後,再奏起瑪祖卡舞曲,通宵達旦,形成兩個強烈對比的畫面。
塞拉應該是我最喜歡的西班牙小說家,也是最具魅力的小說大師,在1989年贏得諾貝爾文學獎時,用小說征服了所有讀者,他的一生也充滿傳奇,閱歷豐富,先後學過醫學、哲學和法學,當過軍人、鬥牛士,做過官員、畫家和電影演員,甚至當選西班牙學院院士及國會參議員。
收錄在《為亡靈彈奏》的另一篇中篇小說〈帕斯庫亞爾.杜阿爾特一家〉,開頭就寫出原罪的小說特色:「先生,我不是壞人,雖說多種原因使我成為這樣的人。」這悲觀宿命導致主人翁走向悲劇性弒母結局,也掀開一種文學「恐怖主義」的現象。他的小說精采之極,主要是以抒情寫實描出弔詭的場景,其中一段教人讀了難忘:「蝙蝠把一隻腳踏在人間的空中,彷彿捕捉靈魂的魔鬼,另一隻腳踏在地獄的空中,好似管理靈魂的魔鬼。蝙蝠有時在心臟裡攜帶一隻吸血蝠……」
那時,我趕在視力逐漸進入糊塗之際,讀完這本小說,後來想重讀已經是無法完成的任務了,隨後而來疫情籠罩,居家而慌,以為不可能再次進入故事的死亡美學世界,直到去眼鏡店取鏡,在車上呆了一陣子,在等雨停或轉微時,試戴新鏡,一切彷彿重組光和視線,逐漸清晰到質疑自己的目光。於是,萌想能重讀《為亡靈彈奏》的喜悅而泣。
5. 人頭馬
我故意把自己醒得遲一些,過了午後,這樣就可免去早餐和中餐,直到傍晚再去張羅晚餐。遲醒是因為車子出了故障,停在街邊。我在房裡弄杯咖啡,配幾塊蘇打餅,就這樣先打發白天的食糧。雖然首相上午通過電視宣布應對疫情的新措施,但是,我仍延遲到午後醒來才上網查看新聞。
這時,接到大嫂從家鄉撥來電話,問我吃了午餐嗎?我說等下出門打包,不過沒有說是打包午餐還有晚餐。封城令實施以來,每個人在每天都有不同的際遇,我問起家鄉人還好嗎?大嫂說,生活受影響,還可挺得住。掛了電話後,突然特別想念大嫂下廚的菜肴,每次回鄉才有機會品嘗,充滿原鄉原味的菜色,而且一桌魚菜可以和家人一起細品,相比現在,抱了一個大碗,一個人在封城找餬口,感覺落差很大。不久,同屋鄰房敲了我房門,開了門,他問,怎麼沒有看到我的車泊在屋前?我說車子壞了,拋錨在路邊。這長輩說,去打包了嗎?我說等下出門打包,不過沒有說是打包午餐還是晚餐。
這長輩的生活比我簡素多了,房裡沒有電腦,沒有智能手機,只有一台大概是舊款的收音機,經常聽到他轉來轉去換頻道收聽,很多時候只聽到轉台之間的風沙聲音。我看看鐘錶,還有一些時間,在房裡坐在採光很好的窗前,隨手讀了幾頁書,剛好手上是一本《最後一匹人頭馬是怎麼死的》,讀了John Uplike的〈冥府之旅〉和馬奎斯的〈愛在死神逼近時〉,這些大師的小說,教人一讀像觸了電一樣,很快就緊緊的吸引而住,他們在說故事,刻畫人物,場景描繪,都像是細膩的藝術家在打造一件件精品。
有時,覺得在書頁上閱讀的體驗,是人類擁有最幸福的功能,而且教人專注、專心、專情,這些在網上閱讀的經驗,大概沒有辦法代替,一網無涯,很多時候是讓網訊牽扯而走遠,迷失在網中。讀了大師兩篇小說,覺得窗外日光漸漸移開,才知道接近傍晚六時,是時候出門,打算步行打包晚餐,一日將盡。
6. 微生活
是的,在大疫封城深居期間,微生活,算是一種生活技能,比如每日處理垃圾、飯渣、魚骨、西瓜皮、咖啡袋、美祿包、麵包屑,甚至是泡麵杯……這些都是生活中很瑣碎的任務,而且是必定存在的課業。在處理過程中,有的得費些心思,比如在累積垃圾,還沒丟棄前,擱在廚房,一不小心,會招惹蟻群,在垃圾袋亂竄,或引來蟑螂在袋內跋涉。
後來,我想了一個法子,把丟棄前的垃圾袋,放在小水桶,周圍用另一個盆注水,讓小水桶變成水中的孤島,那麼,螞蟻和一切爬蟲類都無法抵達了。可是,隔夜醒來,發現這個點子,出現很大紕漏,檢查垃圾袋時,好些蜘蛛在孤島上流連,我千方百計盤算,卻算不到還有蜘蛛,可以用倒懸的方式抵達食物群。
是的,微生活,有時給自己推敲一日的觀察和小領悟,例如有一次接近天亮前,睡了半途,聽到窗外有雨聲,有點狂野,且帶些哀幽,滴在心頭的氛圍。我仰身坐在床褥,窗外的夜,仍看不到一滴光,只感覺雨真實的落在沒有遮蔽的物體上,突然想起入夜前在屋後露天衣架曬的一件床單,忘了收晾,看來此刻和一場夜雨糾纏,把自己浸成一件潮濕的雨體了。
雨,不會告訴你什麼時候而來,就像人,不會知道什麼時候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