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詩魂」如何啟後
休戀逝水──本文談「葬詩魂」,重點不在承先,而在啟後。「葬詩魂」不但啟發了張愛玲,也啟發了現代詩人羅青、《詩魂》作者陳郁如、導演李翰祥。
羅青出版《詩魂貫古今──荷馬史詩研究》,書名響亮。希臘神話史詩在英文系裡,乃大一必修。
《詩魂》則以奇幻小說情節,帶引青少年讀唐詩──男主角是中學生,想必借鏡哈利波特。作者說每一首詩都有一個詩境,主角能身歷其境──黑澤明的《夢》早拍過人進入梵谷「畫境」徜徉。書中的「詩魂」像一種守護詩的精靈,對抗不讀詩的無明勢力。
李翰祥也是「擁詩派」。他編導兼作詞的紅樓電影唱:「冷月詩魂人兩個,顰卿淚眼紫鵑心」。那是黛玉死前先昏厥過一次,幕後合唱詠嘆紫鵑如何如何為她抱不平。紫鵑是繼西廂之後的新「紅娘」,但因寶黛戀情竟成灰,黛玉之垂死更讓她流露出一種姊妹情深,心疼又悲憤。
▋王福齡譜葬花
唱「冷月詩魂」數句時,曲還是〈葬花〉的曲。此片以王福齡作曲的〈葬花〉為主打與主旋律,配上各種不同唱詞。我認真數了一下,這曲調出現了六次。前兩次是純音樂,第三次是先合唱後獨唱,第四第五次是獨唱,第六次為合唱。王版〈葬花〉因此等同宋詞的詞牌名,如水調歌頭、定風波、如夢令,堪稱宋詞之後民國第一詞牌。要到《甄嬛傳》(2012),才有劉歡譜晚唐詞〈菩薩蠻〉能相提並論。
唱詞中「春蠶到死悔留絲」,是「春蠶到死絲方盡」再進化。後悔留下情書,呼應「焚稿斷癡情」。
假如豔骨能收於錦囊,則體積不大,只需淨土一「抔」(ㄆㄡˊ),倒不需一堆。鳳飛飛在2007年仍唱成一「堆」,較口語化,大概又因為懷疑人骨怎麼裝得進小小一「抔」。其實依「補天剩石」「通靈寶玉」能大能小的邏輯,這豔骨能小如花梗,只需葬花之土。
高十二丈,寬二十四丈的頑石,縮小後含在寶玉嘴裡隨他出生,又像一顆微型攝影機掛在他胸前,觀察記錄人事物。現代的微型攝影機號稱小如針孔,有的能像電影《失蹤網紅》一樣,掛在偵探女主角胸前。《紅樓夢魘》只能形容像是小照相機,畢竟還沒進入3C時代。
是故唱詞仍應作一「抔」,是雙手捧起的量,如〈一捧雪〉,如雙手捧一朵垂死之花(絳珠仙草)。也不是如酒杯的一杯,雖然「抔」連動「萬豔同杯」──李翰祥版唱出的音是「杯」。
又鳳飛飛唱片版〈葬花〉收錄於《好好愛我》(1981)。該專輯只列出「原詞:曹雪芹 改編歌詞:祥子」,沒列上作曲人王福齡。這「祥子」應該就是李翰祥了。李翰祥剪裁修潤的功績相當大,其唱詞抒情挾敘事,簡明精準,提點得宜。
鳳飛飛07演唱會由「彩虹組曲」揭幕,開頭是〈彩虹的呼喚〉,而〈追隨彩虹〉唱:「是誰剪碎了彩虹,撒在那泥土之中……。看它點點紛紛,變成萬紫與千紅」(瓊瑤詞)。這「撒」通「灑」(上空枝見血痕)。但添了〈葬花〉脈絡,千紅便成「千紅一哭」,萬紫便成「萬豔同悲」。正是哭笑同源,悲欣交集。
▋宗師紛飛港,一代勝一代
陳蝶衣(1907-2007)1952移居香港,時年四十二。
王福齡(1925-1989)1952移居香港,時年二十七。
李翰祥(1926-1996)1948移居香港,在大陸「解放」的前一年。
張愛玲(1920-1995)1952離開大陸,赴美。
宋淇(1919-1996)於1949移居香港。正是「解放」那一年。
1949(民國38年)是個關鍵年代,對上述人士更是。《一代宗師》不只描述葉問的流離顛沛,也暗寫許多因大陸「解放」而播遷香港、台灣的宗師級人物。有的其實不是武術家,而是文學家、藝文人士,比如陳王李張宋。用我的俏皮話來說:《一代宗師》看似武俠片,卻是文俠片──文壇也有很多俠者,而往往筆強過劍(Pen is mightier than sword)。「大難來時各自飛」,卻都飛到香港。如陳蝶衣與王福齡,以較大眼光來看簡直雙飛雙宿──宿居香港而至終老。看似分飛,卻又紛飛。
《一代宗師》在許多地方都遙叩張愛玲,去「祖師奶奶」性別,奉之為宗師,也無師奶也無爺。宮二這角色暗扣張愛玲典故,而她在片中也算一代宗師,並不以葉問為大。宮二光芒萬丈,讓梁朝偉飾演的葉問相形失色──章子怡憑這角色拿了八座最佳女主角獎。重宮二而輕葉問,其實並非偶然,而有張愛玲對照胡蘭成為底。是以此片3D版英文名The Grandmasters做複數,標示一代宗師不只一個,也不一定是男的。偉大(Grand)這一概念又出現了:原來宗師即大師;小說大師即宗師。
▋大殺風景紅學家
劉廣定算是大殺風景的紅學家。他另寫一書《化外談紅》駁斥高陽、說曹雪芹故居是「假古蹟」、實無老君眉;「大殺風景」到斷人觀光財路、斷茶人踵事增華。「殺風景」到一個地步,讓我懷疑「考據」也可能是一種後現代的「建構」──這種文化建構認為當代已無法原創,早早放棄,只靠不斷環繞過去的經典,不斷的「致敬」來生產。
文白夾雜的《紅樓夢》已有現代精神,也影響了五四運動。胡適考證紅樓並不是搞復古,而比較是藉其大量白話文來轉動五四。
張愛玲認為《海上花》中間爛掉一塊(見水晶訪問錄),就因太沉迷八股對仗。她將這吳語小說翻譯成國語和英語時,就把這「爛掉」的四回刪除。
老說曹雪芹「葬詩魂」「葬花魂」由這句那句古詩脫化而來,彷彿到清朝還沒有創作似的。當然中文派系總想加厚其體系,但探討「葬詩魂」「葬花魂」如何影響後世,也是一條路。譬如說出梅艷芳的〈女人花〉屬「花魂派」,也能為學日益。
「寒潭渡鶴影」已臻禪詩境界,度己度人,襯出黛玉必得挖空心思,而「葬花魂」戰力太弱。若要預兆湘雲、黛玉的厄運,「葬詩魂」是一起把兩個人都葬了,也不失一股狠辣勁。甚至「殃及」海棠詩社的所有少女。甚至是曹雪芹自況──他乃一大詩魂。
▋「藏」之上天入地
這般的「以下犯上」,也令我想起「滅絕師太」的命名。一首悠遠的禪詩,竟被金庸以「葬詩魂」的狠勁化為一女尼。這道號應該來自柳宗元:「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這詩像極短的MV,由鬧哄哄的鳥飛群聚,忽轉為冷寂。「曲式」是鬧─靜─鬧─靜……。「翁」通心經的「嗡」,即印度最古老的咒語Om。
「才下眉頭,卻上心頭」、「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的上下對照,也沒有雙姝競詩這樣的劇力。「渡」雖是佛詞,也不是常人愛聽的,因為涉及「超渡」與死亡。「倚天」師太便以超渡之名,行殺人之實。渡劫、渡厄、渡難三僧也會借「渡」殺人。
若不同意我念二聲的提議,念四聲也行──「藏」兼容並蓄,包容西藏之天葬,中國之地藏。
「藏詩魂」是轉回往上看,看看月亮又收藏了哪一位文學家,而非低頭看有哪一朵花被埋葬。「葬花魂」令人聯想舊式女性形象,而被「收藏」的詩魂超越性別。
「藏」只用一個字上天入地,上則為收藏,下則為埋藏,穿行各類藝術表現形式。
「藏詩魂」轉成輕盈的二聲,也是試看能不能飛翔──像戴德樂思(Daedalus)短暫的飛翔就行了。即使羽翼是蠟黏的,只能撐到飛離文字障的迷宮,也夠靈光了。
「我欲乘風歸去,唯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有人說這話是講給皇帝聽的,瓊樓玉宇是指朝廷。然而蘇東坡終究飛入文學殿堂的高處,完成了他不朽的神龕。
同樣的,張愛玲被奉入神龕,終成一代宗師。用時髦的詞,叫被「典律化」(canonized)。而用我的話,則是飛入文學中的瓊樓玉宇。
高處不勝寒,正是冷月的考驗。張愛玲這一縷詩魂,歷百千劫,成經律論,終歸鄭重的收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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