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兩沉香一兩金,端的是品味逸興;蚊香俗世日常,以煙霧滅蚊,卻也實惠好用。然張愛玲〈第一爐香〉燒的到底是講究的沉香還是不講究的蚊香呢?電影《第一爐香》一開始便給出了兩個特寫,直接交代小說〈第一爐香〉的開場。第一個特寫是起煙燃燒的盤香一節,第二個特寫是煙霧裊繞的香爐一只。但這表面上的蕭規曹隨,卻讓電影影像與小說文字從一開場就徹底分了道揚了鑣。張愛玲小說的開場用的是偽古典章回的敘事框架:「請您尋出家傳的霉綠斑斕的銅香爐,點上一爐沉香屑,聽我說一支戰前香港的故事,您這一爐沉香屑點完了,我的故事也該完了」。此處第三人稱全知全能的敘事者,以說書人姿態亮相,讀者成了看官,重點乃標在「家傳」、「霉綠」所帶出的族譜與世系,也標在沉香「屑」所帶出的時間灰燼。許鞍華《第一爐香》照表抄課,「香」也點了,「爐」也備了,難不成還有什麼可挑剔的嗎?怕只怕破題處見「香」是香,不見灰燼書寫,見「爐」是爐,不見時間氤氳,許鞍華的樸直寫實,滿心真誠處反倒讓張愛玲的鬼魅傳奇霎時灰飛煙滅。
然張愛玲的小說也不是沒有蚊香的啦,但不是〈第一爐香〉。〈傾城之戀〉的白公館裡三爺啪啦啪啦打蚊子,白流蘇和范柳原在海灘上曬太陽,沙蠅咬一口,就像留下一個硃砂痣,也成了後來〈紅玫瑰與白玫瑰〉的開場名言:「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硃砂痣」。〈傾城之戀〉裡的白流蘇幾次摸黑點蚊煙香,結尾時更笑吟吟起身,以勝利姿態「將蚊煙香盤踢到桌子底下去」。然小說〈第一爐香〉無蚊蠅肆虐的鋪陳,倒是電影《第一爐香》裡添加了姑媽梁太太與大學生盧兆麟的床戲,做愛前只見盧心虛笨拙地在床上打蚊子呢。
此處我們笑吟吟起身質疑電影《第一爐香》燒的是沉香還是蚊香,除了戲謔調侃外,真正好奇的乃是「魔幻傳奇」的小說,如何能夠被拍成「社會寫實」的電影。張愛玲一心要「在傳奇□面尋找普通人,在普通人□尋找傳奇」,電影《第一爐香》像是鐵了心要「在普通人□尋找普通人」,卻又丟不掉傳奇的故事架構,只落得非驢非馬,徒增尷尬。
1.
許鞍華是個好導演,但許鞍華的直腸子遇見萬轉千迴的張愛玲,真是難為她也為難她了。然前車之鑑的《傾城之戀》、《半生緣》都沒能擋下許鞍華添酒迴燈再拍張愛玲,而原本擬在2020年張愛玲百年冥誕之際推出的電影《第一爐香》,卻因疫情延後上片至今。
但千呼萬喚始出來的電影《第一爐香》卻惡評如潮,就連導演本人也將電影的失敗推給「選角錯誤」,於是飾演葛薇龍的馬思純與飾演喬琪喬的彭于晏,便成了可憐的替罪羊。但若仔細端倪全片,真正的問題恐出在「基調設定」而非「選角錯誤」,不是張迷雞蛋裡找骨頭,硬要導演「忠於原著」,而是小說〈第一爐香〉與電影《第一爐香》的雲泥之別,正在於「魔幻傳奇」與「社會寫實」之間的巨大差異。故與其說是馬思純與彭于晏的人設不到位,不如說是導演許鞍華、編劇王安憶、服裝設計和田惠美共同創造了另一個《第一爐香》的社會寫實版本,只可惜這個電影版本較之既有的小說版本既遜色又乏味。
沒有人說一定要「忠於原著」,電影本就是另一個影像創作的契機。關錦鵬《紅玫瑰與白玫瑰》的細膩幽微、李安《色戒》三場激情床戲的諜對諜,乃是在解構原著的同時,給出了影像的「來生」。故重點不在電影《第一爐香》有多差、小說〈第一爐香〉有多好,而是我們必須面對一個弔詭的情境:不透過電影的「社會寫實」,我們怎有可能再一次重新感受小說的「魔幻傳奇」。電影的「社會寫實」鋪陳一個「純潔的少女」誤入淫窟,最後落得為愛賣身,由清純女學生墮落為上流交際花。小說的「魔幻傳奇」則是馳騁一個「世故的少女」在幽閉密室中所投射出無比巨大的愛慾幻想,充滿西方現代小說與中國古典小說《紅樓夢》、《金瓶梅》的混搭、地域錯置的迷魅(中/西、上海/香港)與愛慾交纏的死亡欲力。同為少女,一清純,一世故,一懵懂世事,一看盡繁華,毫釐之差,天涯之遙。
那「純潔」與「世故」之別何在?魯迅1933年發表在《申報月刊》的〈上海的少女〉一文寫得最傳神,雖然話語之中不無譏諷。他寫道「所以凡有時髦女子所表現的神氣,是在招搖,也在固守,在羅致,也在抵禦,像一切異性的親人,也像一切異性的敵人,她在喜歡,也正在惱怒。這神氣也傳染了未成年的少女,我們有時會看見她們在店鋪裡購買東西,側著頭,佯嗔薄怒,如臨大敵」。這魔都之中無處不在的誘惑險境,自然使得上海的少女早熟了起來,「精神已是成人,肢體卻還是孩子」。魯迅更套用俄國作家梭羅古勃筆下的少女類型來說明,「說是還是小孩子,而眼睛卻已經長大了」。因太平洋戰事從香港大學輟學返滬、一心想以寫作謀生的張愛玲,1943年提著〈沉香屑:第一爐香〉與〈沉香屑:第二爐香〉的兩爐香,在鴛鴦蝴蝶派的《紫羅蘭》雜誌華麗登台,一夕間紅遍上海灘。那時沒談過戀愛、沒有性經驗的張愛玲才23歲,卻在〈第一爐香〉中透過一個中學還沒畢業的女學生葛薇龍,狂野放恣地構築出一個有如蘭若寺鬼域、又如好萊塢片廠的七巧玲瓏性愛寶塔。張愛玲作為「世故的少女」、張愛玲筆下葛薇龍作為「世故的少女」,想必都離「清純」、「無辜」、「天真」很遠,就算沒有經驗,腦門子裡也全是熟門熟路的言情套路與色情腳本。〈第一爐香〉操練把玩的是「愛慾幻想」的狂野,不是「社會寫實」的淒涼。
就讓我們先來看看小說〈第一爐香〉裡的葛薇龍,究竟是怎樣一個「說是還是小孩子,而眼睛卻已經長大了」的中學生。「她的眼睛長而媚,雙眼皮的深痕,直掃入鬢角□去」,這造型呼應的乃是小說結尾灣仔路邊猛對英國水手拋媚眼的小妓女,「倒是一雙水盈盈的弔眼梢,眼角直插到鬢髮□去」。這位「世故的少女」第一天入住姑媽家,就已意會到「這跟長三堂子□買進一個人,有什麼分別」。他人將上海女人比作「粉蒸肉」的輕薄話,她聽得臉紅心跳。帶著心機去唱詩班挑男友,她看上的是「高個子、闊肩膀、黃黑皮色」的青年盧兆麟(雖然隨後被姑媽捷足先登帶上了床)。就連園會初見浪蕩子喬琪喬,花心大少一波波打情罵俏的挑逗話語,她都能見招拆招。薇龍有的是心機算計與分寸拿捏,時時警醒鋒頭不能出得太足,免得引起姑媽不悅,就連看到姑媽一時對盧意亂情迷的失態,也會暗自嘆息「女人真是可憐!男人給了她幾分好顏色看,就歡喜得這個樣子!」。
因而小說〈第一爐香〉是在反寫「處女情結」,不是對貞潔或貞節的偏執,而是一種潛在「丟處女」的衝動、莽撞與恣意。從一開場薇龍便陷入「模擬慾望」的圈套,透過眾女的所見所言所思所念,產生了對喬家十三少爺喬琪喬的無比好奇與征服慾望。正式交手過後,經婢女睨兒提點,也立即警醒到喬琪的劣勢(無家私、無本領)比他的劣跡更為嚴重,一時間不由得寸步留心了起來,雖仍時不時陷入無端的愛戀幻想。直到乾瘦小老兒司徒協在車上當著姑媽的面,硬是拉著薇龍的手,強行套上金剛石手鐲,「像出其不意地被套上了手銬,也像下了聘一樣,早晚要是他的人」。驚嚇中的薇龍先是想離開不成,又知以她的狀況想要找一個有錢又合意的丈夫幾不可能,這才「對愛認了輸」,在一個有月亮的晚上讓喬琪進了房上了床。「今天晚上喬琪是愛她的。這一點愉快的回憶是她的,誰也不能夠搶掉它。梁太太、司徒協、其他一群虎視眈眈的人,隨他們愛怎樣就怎樣吧,她有一種新的安全,新的力量,新的自由」。世故是世故,少女還是少女,薇龍丟不掉的是孩子般的傻氣,「無數小小的冷冷的快樂,像金鈴一般在她的身體的每一部分搖顫」。小說〈第一爐香〉是一位「世故的少女」寫一位「世故的少女」最無遮攔的起手勢,精心演練著各種不得不的愛慾狂想。
而接著撞進來的殘酷現實,乃是做完愛後的喬琪喬在離去的路上,又順手牽羊吊上了睨兒,一宿溫存離去時竟被薇龍無意中瞧見。「世故的少女」張愛玲果然狠辣,一方面帶入古典言情小說中小姐、丫鬟、書生的情慾三角(永遠不會漏掉門外的紅娘),另一方面也單刀直入《金瓶梅》的性愛場景調度(永遠不會漏掉門外的春梅)。小說中的睨兒活脫自《紅樓夢》靈活的丫鬟,既是梁太太身邊的得意人兒,又旋踵成為舉目無親薇龍小姐的心腹。只是電影中找來氣質美女張鈞甯飾演睨兒,沒了精明刻薄與妖嬌自恃,反倒沒頭沒腦地演成了忠僕、前後反覆,先是欲拒還迎隨了喬琪喬的挑逗,又在電影的畫蛇添足中,以不能對不起小姐為由,拒絕了喬琪喬的再次索愛。
「世故的少女」葛薇龍的墮落是心知肚明的,「她明明知道喬琪不過是一個極普通的浪子,沒有什麼可怕,可怕是他引起的她那不可理喻的蠻暴的熱情」,她最後落得替喬琪弄錢、替姑媽弄人,也是心甘情願的,然個中原委必須鑲嵌在「世故的少女」狂野的愛慾幻想投射之中才得以成立。可惜電影《第一爐香》在沒能拍出薇龍的世故之同時,也沒能拍出薇龍的身體情慾,更遑論姑媽的身體情慾(女演員俞飛鴻把風流寡婦「梁」太太差點演成了「良」家婦女,受盡委屈與歧視後才掙脫反抗),甚至小說裡那十五六歲火辣辣的混血女孩「香港小一輩交際花中數一數二的周吉婕」也變了樣。原本這位喬琪喬同母異父的性感妹妹,「淡綠的鬼陰陰的大眼睛,希朗朗的漆黑的睫毛,墨黑的眉峰,油潤的猩紅的厚嘴唇,美得帶點肅殺之氣」,電影找來的卻是骨感女演員梁洛施,更硬加進一場毫不性感挑逗的舞蹈,彷彿把「豔舞」跳成了「厭(厭食症)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