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寫體罰,讓我投射過往的學習經驗與痛苦回憶,我們距離學生時代已經幾十年了,教育體制又改變了多少?本文最精采的是作者對老師也寄予同情,能看見「教師」這個身分所處的困境。──小野●這篇讀來讓人心痛。無論是老師或學生,在升學體制下都無法掌握自身的命運,彷彿有看不見的主宰者迫使人們變成如此。作者寫出面對升學壓力的無奈,並且以意象來處理自我與外在的關係,頗有寫作難度,結尾二段尤其好,那「微笑」也非常痛。──鍾文音
●這篇以詩意的語言來寫暴力,更能使人感受暴力之惡。──郝譽翔
一切都是從那裡開始的。
熱熔膠條、試卷紙尖銳的邊緣、太過粗糙的分數,那個下午所有要翻覆我的命運都即將到來。整個陰暗的午休我闔上眼睛也不敢入睡,深怕頭頂的電燈會伴隨著下課鐘聲響而頓時漫漶了整間教室,在浪潮堆疊提高而氾濫的白色之中毫無提防的被推向羞辱的礁石——數學老師對我們講過:「如果要睡的話,進棺材還有很多時間睡。」於是開燈我便痛了起來。每一天我都覺得我其實並不離棺材很遠。
且離很多不及格的分數很近。在那一無所有的白色空間裡頭,黑板總是出現一些不會牽涉到蘋果或橘子的困難數學。作為一個國小學生,我僅能實實在在的坐在位置上聽課,心無旁鶩的望向黑板,任憑意義在符號上跳躍,被粉筆幾經摩擦而脹大或縮小,最後煉金術般熔出一個溫熱的答案,像果實,任誰都要在自己的課本裡完成採摘。
一切都是從那裡開始的,當我發現,我既無法當一個擅長法術的煉金術師,也無法當一個等待結實纍纍的農夫時,一切就開始了,所有事物都在逼近,不再安詳。心中有飛鳥掠過,帶來一些痛癢的問題,例如:如何維生?我若無法在一張張的試卷裡找出創造沃土的方法,就會在真正的自然裡被吞沒。為此,我的老師首先讓我感覺痛癢。熱熔膠條揮下來時,他怒喝,要求不要閃躲或是彎曲手掌,因為這樣只會更痛。為了避免更大的痛苦,我們承受痛苦。這是關乎營生的問題,老師說。
最後當我僵硬的待在原地,我才明白我是木偶。疼痛落在手上,像一朵忍了太久的花突然綻放,手攤得極平極開,所以那可以是一片盛開的花海。數學老師並沒有教會我數學,他教會我疼痛,他說疼痛會催促我找到方法。終究還是回到痛癢的問題,紅通通兩隻手掌,痛消散之後就只剩下惱人的癢,握住筆的時候像是千萬隻蝗蟲在向我尋求更多果實,但如何在一片荒土裡尋找?如何?這裡只有會淹覆所有的白色燈光,與疼痛,一切災難都真實的來過,又退潮很快散去,留下我與我的掌心,痛都被癢覆蓋,但癢也會消失,掌心回到最初的模樣,最初這裡什麼也沒有。
終究無果。
所以僅能攜著白光與白嫩的手掌繼續升學,在更多場合裡我被同樣的顏色所籠罩,且同樣令人心驚。有人看見我的手掌白皙便稱讚,我很是高興他們對於這片荒蕪之地曾經發生了什麼一無所知,而大多時候我必須背誦一些翻土或是播種的技能,以說服自己正在正確的道路上前進。永遠都是講義,好好耕耘一張白色的紙,模仿老師的技術,讓從兩邊聚攏的絕對值也能擁有出口,讓極值的唯一點在翻越山丘之前或跨過山谷之後,急煞停下,或是等號右邊左邊的數值交換與重置……若無法成功獲取果實我便重來,這是關乎營生的事,若無法成功就等著被淘汰。符號或數字寫多了,有時恍神便覺那是遺書。
而這真的是營生的問題。國中裡一個平時與學生親近、帶資優班的年輕數學老師曾在課堂上對我們破口大罵:「你們以為我很想教你們嗎?」聽到這句話時我曾經挨打的手掌上,火辣辣的痛愈燒愈烈,只是燙著,並不移動。我無比明白我永遠無法法術般憑空的變出果實來,或許那種路徑存在,但那並非存在於我身上的道路。痛可以催促某些人找到答案,是因他們生來就掌握某種技能,那是資優班的技能。我無法,就連疼痛都在我手掌裡打結。
他隨後又將所有過多的怒氣與激動收回,若無其事的做一個好人。有很多理由他需要死板板的像根釘子站在講台上,他新婚他需要這份薪水、他除數學外也無其他專業謀生。若有選擇,他必定不會對一群普通班的學生循循善誘,但這實在攸關生存的問題,生活並無提供選擇。
為了不變成難以生活的那種人,加入競爭是必要的。至此,關於果實的問題已經無傷大雅,因為世界時時刻刻都在袒露不同的面貌,在倏然高升的競爭意識裡,我不斷的目睹人如何被放逐,也再三聽見無能如我的可怕。在那些畫面與聲音裡我抵達一個沒有邊界的獵場,日復一日的追逐與逃遁、相互踐踏撕扯。像是恩賜般,我不明不白的從被競爭中一次次的活了下來,或許是木偶般的恆定,讓我知道疼痛也有所極限。我的掌心依舊細嫩白皙,像最初的模樣。
最初的我是難以存活的。我並不曉得國中的數學老師究竟教會了我什麼足以抵抗外力爭奪的技巧,但許多時候我光是看著他在台上扮演大街小巷裡都有的那種老好人,手心就覺熱痛,這裡,匱乏的這裡應該要有什麼填滿,更深更深的裡面都完整的空無一物,但最上層的表皮一蓋起來他們就什麼也不知道,吶喊也罷嘶吼也罷,憂愁也好擔心也好,永遠都只在乎你從什麼路徑抵達什麼終點。我在往後的人生明白這一點,然後我才存活。
所以我可能在那地獄般的生活裡,早已死去了無數次,一次次將我錯誤的列式抹去,回歸原始,原始什麼都沒有,果實不重要,痛癢不重要,生活也不重要,這些符號皆非我挾著來到世上,也就不會跟隨我一輩子。當然這些在很久很久以前或以後都可以無關緊要,但許多當下我明白這些都銳利如箭頭指向我,國小那熱熔膠條揮下的時刻、當我已經無法解決複雜數學列式而那也真確的成為我劣勢的時刻、目睹國中數學老師拙劣技巧的時刻,這些斷片般的細瑣時間都是火種,在我日夜裡反覆讓紙筆摩挲掌心而似大火的翻騰起來,燃盡了所有便什麼也沒有,只剩我與我的手掌,孤獨的在時光的磨臼裡,繞一個圓。
一個圓結束,最後還是看見起點的自己與終點的自己會合,兩者融為一體,在那槁木死灰的掌上再活過來,繼續向前,我擁有我自己的莫比烏斯環。
又去到一個平凡的高中做一些緊要的習題,這簡直是一種偷竊,我作夢般的白日裡聽一個老師傾囊相授,說:「我二十年來的時光都在這裡了。」然後在不作夢的夜晚裡模仿那講課的姿勢與內容一遍又一遍。我很慶幸他完全不知道我人生的前十年都在什麼樣的地方做了什麼,正如我很高興有人僅僅憑著我手的白就能稱讚我。完全的空白,那掌白皙得一無所有,就連傷痕也不能存留。我終於苟活到了現在,這是偷來的。
然而,撇除天生的掌紋,我似乎無其他能夠攜帶,且緊緊握在掌裡的事物了,數學課裡的熱熔膠條不行,痛與癢也不行,寫完一本又一本的講義也不行。就是從那裡開始的,只有最初最初課堂裡潮水般洶湧的白光,漫進了我那時疼痛的掌紋裡,浸淹了一切路途,但退去之後,什麼也沒有剩下。光永遠住在最深最深的地方,掌大片大片的白,其實都是自最深處的吶喊,迴光返照般的在一雙掌中,一次次的活了過來。最上層的表皮一蓋起來他們就什麼也不知道。我已誓言不再考慮任何關乎營生的問題,因我早已在掌中死死活活來去多次,再也沒有人能夠威脅我的心靈以及其自由。痛都被癢覆蓋,但癢也會消失,掌心回到最初的模樣,最初這裡什麼也沒有。
最初最初的那節數學課裡,是實實在在的什麼也沒有,唯有我的掌紋,將手微微彎曲時,露出了一道微笑。
那時的我,尚且不知道那掌裡住了一條苦痛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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