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其妙地展開了爆肝的長征之旅
中古世紀末期,歐洲爆發了黑死病,作家薄伽丘以此為背景,寫成了西方文學史上的經典小說《十日談》。故事敘述一群青年男女為了躲避瘟疫,逃到佛羅倫斯郊外一個莊園。因為感到無聊,所以決定每個人每天輪流講一個故事,藉以排解焦慮的心情,度過看不到盡頭的疫情。
我從來沒有想過《十日談》的情境會發生在二十一世紀的台灣。COVID-19像是場醒不過來的夢魘。在夢裡,我們都要戴上口罩,不然就會染疫患病。即便每位染疫者都是如此確切的存在,但我仍覺得這一切很不真實。去年的那場三級警戒,劇團的戲停演了,無法出門,只好關在家寫劇本,無聊至極時,想起在連鎖電器行工作的妹夫,前陣子送了我們一台Switch。這台Swtich除了女兒偶爾會玩《動物森友會》之外,我壓根沒碰過,這種二次元的東西,已經離我的生活很遠了。一向喜歡中古世紀題材的老婆突然靈光乍現,要我去買《薩爾達傳說──曠野之息》,但她跟我一樣,對於電動的印象,停留在紅白機和超任的年代,突然看到Switch的十八個按鍵,當場傻眼,對我說:「好複雜喔,還是你玩給我看好了!」我當下真的是「臨危受命」,莫名其妙展開了這場爆肝的長征之旅。
可能是真的太久沒有玩電動了,《薩爾達》完全顛覆我對電玩的印象,以中古世紀為背景的世界觀,龐大完整的情節與故事、3D的視覺與操作,再加上鉅細靡遺的壯麗風景、幾乎比擬現實世界的物理邏輯,給予玩家高度的探索自由,我真的有一種彷彿置身在電影《魔戒》或影集《權力遊戲》裡的感覺。
別人家是老公沉迷於電動,不做家事、不顧孩子,被老婆罵臭頭。我家的狀況卻十分詭異,老婆、女兒、兒子,三不五時用期待的眼神,催促地問我:「阿爸,什麼時候要打《薩爾達》?」然後大家拿著飲料零食坐在沙發圍觀,當我在打怪的時候搖旗吶喊;當我在破解神廟的益智難題時,七嘴八舌討論解答;每當過了一個關卡時,應援團還會高聲歡呼,我搖身變成備受歡迎的遊戲實況主。但隨著大家愈來愈投入,荒謬的狀況也發生了:老婆要我從高塔飛下去,她想要看峽谷中的飛龍;女兒叫我去山洞裡面炸礦石,以便升級;兒子的邏輯很簡單,哪裡有怪物就往哪去,沒打到怪,他就不甘心……於是,我陷入了一種「全家騎驢」、「身不由己」的窘境。電玩的主角不再是我意志的延伸,已然成為了群體焦慮的出口,這劑藥效強大的「精神嗎啡」,讓我們一家遁入海拉亞世界的奇幻劇情中,我和老婆甚至為了打敗難纏的魔獸「萊尼爾」的戰略不同而起了爭執,我們爭論認真的程度,彷彿COVID-19才是另一個被虛擬出來的世界。
我不想要結束!怎麼可以就這樣結束!
廢寢忘食、心神灌注,一百二十座神廟一一破解,史詩般的遊戲來到了尾聲,我準備要進入海拉亞城堡和大魔王加儂進行最後決戰。突然,我有一種閱讀長幅巨著的矛盾心情。記得大學時期,在公館地下道的舊書報攤買了一本《紅樓夢》。每天從天母老家的280公車總站,坐到公館終點站上學,這段漫漫長路拿來閱讀這本如磚頭般厚重的《紅樓夢》,剛好。小說愈接近尾聲時,我想知道結局的慾望如燒沸的壺水般不斷擾動,翻頁的速度也隨之升溫,只是心裡有一種強烈的、龐大的、捨不得結束的感傷襲來,我不想要結束!怎麼可以就這樣結束!小說的結局應該如同演唱會的「安可曲」一樣,再迸出個三、五十頁,好讓我意猶未盡的興致,可以緩緩降落。但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事,每趟旅程都有自己的終點,也因為終點的存在,才讓起點有了意義。在搖搖晃晃的280上,車子行進到了台電大樓,我恰巧翻到《紅樓夢》最終回,看到曹雪芹寫的那首詩:「說到辛酸處,荒唐愈可悲。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癡。」霎時萬千情緒湧上心頭,我就要跟小說裡的人物道別了,那些情節與故事將如雲煙般消失眼前,我眼眶不禁泛紅。下一站,終點站公館,我把書闔上,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地走下了車。
《薩爾達》終章將至,憶及二十年前閱讀《紅樓夢》的心情:我不想就此結束!在進入最後一關的城堡之前,我按下存檔,這是為了破關之後能夠再讀取檔案,繼續在遊戲裡逗留。接著,我全副武裝,步入主殿,與加儂魔王對決。我穿著升到最頂級的蠻族戰甲,提著最強攻擊力的獸神大劍,一番激戰後,擊潰了加儂。
遊戲的製作人員名單字幕往上緩緩捲動,彷彿金庸小說裡的獨孤求敗,沒有對手的寂寞感籠罩著我。於是我又買了DLC(擴充遊戲關卡),重新又把追加的關卡一一突破,也把闖關過程中忽略的九十九個迷你挑戰逐一完成,然後再把魔王加儂打敗了第二次。捨不得離開遊戲的我,前陣子又選擇了難度最高的「大師模式」,準備第三度討伐加儂……
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時,在一個大石牌坊上看到一副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2022歲末,疫情進入尾聲,工作與生活早就回到了日常模式,我卻流連在《薩爾達》的海拉亞大陸,拒絕抵達終點。《十日談》也在不知不覺中延長成為了《一千零一夜》,故事仍在繼續,我的魂魄不知歸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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