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母親阿丁來電。我掛斷,回訊息:上班。她傳了照片來,一個寄到老家的包裹,上頭寫了我的名字,寄件人是高雄貝妮斯甜點。誰?我說,我想不起來自己有訂,我查一下。點開網頁,我心裡已經有底。問阿丁,裡頭是不是娘惹糕?「對」,她又傳了一張內容物的照片,我看了簡直心涼:太多。訊息沒有表情,但我能想像,幸福撐飽了阿丁那張圓圓的臉,還有溢出。
不知我有沒有提過,阿丁很傲嬌。每次我和姊姊從台北回老家,都會在車站買好些甜品回去孝親:泡芙、綠豆椪、馬卡龍、甜甜圈,動輒五六百。但母親向來不大滿意。(而即使不滿意,她也不高興我們將甜品轉送。你奈她何。)
有天,她終於問我們:為什麼都不買娘惹糕?
因為北車沒有。因為以前新光樓下那家店已歇業多年。這些阿丁其實都知道,但她不往心裡放。
「是Eva給妳的。之前跟她提過妳喜歡娘惹糕,她說這家很好吃。」此刻,我像那些出門前才囑咐孩子「等等不論大人給你什麼都千萬別拿」的家長,誰想孩子一見到禮物就涎著臉收下了,將適才的教導完全拋諸腦後。那圓圓的小臉,只管自己有多幸福;禮物後頭所勾掛那成人世界的糾葛與負債,孩子不會懂,就像阿丁不明白我和Eva之間發生了什麼。
Eva和我要一個半月沒說話了。
其實我們也不是完全看不到對方的訊息,我們還有幾個共同群組。但我們所有的發言,都越過對方。像是,她在我們的三人群組裡,祝福另一位友人的母親中秋節快樂。
用白話說,我們在冷戰。
和朋友吵架,其實是門困難的技藝。除非這個朋友你從此不要了。難的從來不是吵架,難的是和好。
和朋友吵架的經驗,我有記憶的,不超過五樁。我是說,若後來我們還是朋友。
我有我的鄉愿,我的美學;我覺得撕破了臉真難看。而那些尖銳與錯待,我都記在心上,時間到了,便悄悄將朋友推至心門外。無虧無損,亦無傷大雅。
而在莽撞有餘也無須什麼形式便能和好的年紀不練習吵架,年紀愈長,只會臉皮愈薄而頸項愈硬;低頭道歉,變得比什麼都難。
可是我和Eva還是吵架了。這我始料未及。
那天,她難得情緒起伏這麼大,丟了一個「哇塞」,就再也不回訊息。其實我們兩個之間,好相處的從來都是她。我看著那個「哇塞」,好氣又好笑,差點說,妳哪時候變得這麼像我?甚至在心中忖度,是不是結婚以後,連脾氣都大了起來。
麻煩的事來了:她不是我可以推到心外的朋友。
先道歉既不甘願,真絕交又未免智障。我們兩個就這樣僵持著。
這期間,台灣幾次天搖地動。人一思及可能的生離死別,心上難免被震出裂縫。
有天,在另一個群組裡,關心完住在台東的友人後,她說,希望我住在花蓮的弟弟的岳父的動物景觀餐廳裡的水豚君們沒事。所謂愛屋及烏,若這烏能推得這樣遠,對屋,總不至於沒有愛吧?而我不時盯著自己秋初替她買的那件白T,在心中構思那封始終未寫成的信:「就這樣放到了冬天,那件要給妳的短袖。」
和共同友人討論了幾次要買給Eva和夫君的南遷禮物。得要貴,而且是合購。這樣即使她對我有氣,也無法完美分割。
誰知道那箱包裹先到了。誰知道阿丁就這樣開心地收下了。
其實Eva到現在都沒有讀我最後留的那些訊息。我知道她直到此刻,心裡對我仍有不爽,卻還是砸大錢寄了包裹。我幾乎能聽見那些娘惹糕唧唧呱呱地說著她的心裡話。對,應該真的是這樣想的:「我還是覺得妳是豬頭。但我他X的就是個養豬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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