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車回家的路上,偶然聽廣播。路況播完,主持人說,來,休息一下,進一首老歌。竟然是九○年代的流行歌曲。九○年代,老歌?那麼,尤雅、紫薇、潘秀瓊唱的,要叫什麼呢?只好打入上古了。跑步時我習慣聽上古歌,隨它播,意外出現黃清元、黃曉君和張小英這幾個六、七○年代的大馬歌手。老歌是我的搖籃曲,從襁褓時期把我帶大。沒想到跑步讓我與它們重逢。久違了。聽著聽著便跑進時光隧道,穿越時空回到萬嶺新村,我的黑膠時代,瀰漫著菸味和酒氣的老房子客廳。歌是唱盤轉出來的,潘秀瓊低沉的嗓音唱梭羅河之戀,情人的眼淚,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歌聲裡有什麼似曾相識的場景和情感,挑動我的神經。姚蘇蓉今天不回家,高亢有力的聲音把不回家這事唱得很歡快。不回家。不回家怎麼會那麼快樂啊?還有更老的周璇,我記得唱片封套和尖細嗓音,卻完全想不起歌名。祖父是DJ,他播什麼我聽什麼。這點他比父親開明,父親把所有跟情愛有關的歌斥為靡靡之音,兒童不宜。但是他不敢忤逆他老爸。
靡靡之音還真讓人著魔。唱盤是潘朵拉的盒子,打開情感的誘惑,讓人模模糊糊識得百般人間情愁,製造縹緲憂傷的情緒,讓人發傻讓人癡,蠱惑小人兒的心。不要小看那些似懂非懂的歌詞,它們伴著旖旎的旋律撩撥小孩的情感,催熟善感的心靈。
還有大人的閒聊。沒有電視的年代,識不得幾個字的年紀,大人開講就是我的活動故事書——我指的是客人——家裡的大人一開講多半沒好事,等著吵架吧。家裡來人,氣氛馬上輕快起來。許久不見的親戚,搬走的鄰居,左鄰右舍。登門造訪的閒情如今看來也很上古。客人進門,祖母總會說,按有閒來□。有閒才會來玩,那是當然。也不盡然。應該是有閒有情,現在的人不時興登門造訪。連電話也不打,寫伊媚兒傳簡訊,甚至連文字都簡省,給個表情完事。更糟的如我。出門忘了帶手機,電話漏接,簡訊沒看。人不找我我不煩人,清淨得很。說實在的,也挺惹人嫌。
祖母跟我不同。她喜歡熱鬧,喜歡人。可能因為足不出戶。瞎子沒人陪,如何出得了門?大概也因為這個緣故,家裡常來人。訪客總是突然出現。沒有電話的年代,上門碰運氣,但是祖母總是在。除非拔牙。她聞到汽油味會吐,非不得已不出遠門。很小我就發現,女人聊天很有戲,她們會鉅細靡遺的形容,描繪諸多細節,誇張情感,勇於表達,聲調高低起伏,有說有彈。不放過瑣碎,不厭倦複製,敘述工夫一流。陳年舊事家務事,電影和明星,煮菜做飯,衣料和款式,小孩孫子,什麼都來。百科全書式的聊法,很厲害。永遠猜不到主題,也沒有敘事脈絡可言。傻啊辛苦啊蠢到死,沒爛用也脫口,百無禁忌,聽得我嘿嘿嘿悶笑。
男人嚴肅多了。三句之外一定兜回政治和工作,錫價和膠價,一定有火箭黨。鍾家男人,尤其是祖父在,氣氛哪裡歡樂得起來。桂花村姑婆來了都沒用,終日菸酒為伴的男人能有什麼好話。聊著聊著,桌子底下、藤椅邊的空瓶子開始排隊,菸灰桌上地下天女散花。菸屁股很快把菸灰缸屙滿了。酒進入身體再從呼吸和毛細孔散出來,整個客廳浸潤在酒氣菸味裡。即使祖父返錫礦場做工,人不在氣味依然,所有的擺設,連同藤椅大概都薰染了陳年菸酒氣,掛在牆上的曾祖父母也一臉醺醺然。
上門的隊伍裡,二婆排第一。她是父親和姑姑們的乾媽,住村子另一端的火車站旁。以前家裡的老相簿好像存著她和祖母年輕時的合照。父親和姑姑叫她二媽,我們二婆二婆的叫,我一度以為是祖父的第二個太太。祖母說眼睛還光時,割完膠她們會偷閒去看電影,因此很可以話當年。
二婆很福泰,身和臉一樣滾圓結實,笑的時候一隻金門牙閃呀閃。無袖的客家花衫探出兩條臂膀豐潤多肉,搧風時一抖一抖的肉浪。最奇特的是她戴眼鏡,鑲金邊,垂下一條及胸鍊子。那年代戴眼鏡的女性長輩很少,她的造型跟整個粗野的客家村很不搭。二婆嗓門既厚且亮,沒進門便開喊,人呢,有人沒?在天井都聽得見,打水的聲音掩蓋不了穿房廊而過的中氣十足,可以去唱歌劇。鄉下總是門戶大開,沒人在家或者天黑才關門,直接進來便是,她偏要練嗓。
萬嶺新村不大,路呢,也一點不遠,二婆還是喘。她從腋下抽出手帕擦汗,笑得像彌勒佛,喊我阿雯。有時她會帶兩包萬里望花生,最有名的手標。包裝上一隻very good的手勢,祖父的愛牌,喝酒標配。手標花生真好吃。如今被記憶和時間的氣味調製過,就更香了。記憶的香氣總是無敵且無理。
二婆是祖母的記憶之鑰。她一來,祖母的從前都活過來了,混濁的眼睛彷彿有光。她們聊一些我認識和不認識的人,這個長那個短,一些很老很老的古仔,她們的上古時代。這裡痛,哪裡不舒爽,哪個女兒給她們裁了布要做新衫。談談笑笑,有時也感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她們給了我老歌一樣的早熟人生。
早熟的人生滋味。健力士啤酒,555牌香菸。苦加嗆。大人把健力士叫烏狗啤,又直接用英文說guinness stout,小瓶裝。後來我才知道它是愛爾蘭啤酒,大概是殖民地遺緒。查到它的來歷時,台灣啤酒已經成了我的最愛。那時候我們家一打一打買。鍾家男人嗜喝黑啤,從祖父到我弟,鍾家女兒也從小熱愛此味,只有母親例外。苦得要死,有什麼好喝。完全不碰。別人家小孩喝牛奶吃冰淇淋,唇上一抹乳白,甜而天真。烏狗啤純白的泡沫底下是黑色深淵,穿越苦的表面入喉還更苦,沒有苦盡甘來不說,末了,猶在舌尖喉頭落下悠長的苦韻,足夠回味一輩子。鍾家女兒吃苦耐勞是不得不,苦酒竟然還要搶,也不知道是怎麼了。還好我們不愛555,不然養出半打既酒又菸的不良兒童,未來難測。長大之後我們都能喝上幾杯,不曉得是遺傳抑或早年的訓練打下的底。問過眾妹妹,都說不再喝烏狗啤。往事不要再提。最好也不要回首。
偏偏聽老歌。記憶跟著老歌轉來轉去,一些久遠的畫面,一點無謂的情緒。好在只跑步時聽,不然連出土文物這個詞都不夠用,得想個更老朽的。也幸好來到這個年紀,不在乎當文物,管它出土還是上古。二十幾年前,剛開始寫作之時,一些陳年舊事來不了我筆尖。總是擦邊球似的寫,閃開最尖銳最揪心的場景和對話。記性好根本是懲罰,記得的人活該。我選擇繞過。
二○○五年跟老五回新村,曾經熱鬧的街場空無一人,鋪過柏油的馬路破敗灰槁,跟街上走著的黑狗一樣落寞。新村版的馬康多。昔日回家的小徑野草及人高。老樹爬滿野藤。老屋殘破,門前的水泥地裂縫這裡一點那裡一叢長出野草。野草倒是精神得很。徵得屋主同意進屋走走,只有爬滿青苔的老井依舊,映出一片明媚天光。房子賣得五千馬幣,多年來買主連餘款都沒還清,大概也不準備還吧。
生活不易啊。
忘記更難。所以有了《野半島》,我的第六本散文。銷路最好的《垂釣睡眠》是我的擦邊球,後記留了個尾巴,題為〈渴望〉,述及油棕園的陽光、晚霞和氣味,還說自己是天地寵愛的女兒。一九九八年出的第二本散文,時日久遠,竟然也有這一天,不得不重讀自己。重讀自己的舊作跟翻開舊照一樣令人驚嚇。
舊日不須記,舊作最好收在書櫃裡,書一旦出版,那就化為昨日風煙,散散去。不得已重看,只好快翻。某些場合被問及寫過的這個那個,有些很久遠實在記不得,問的人訝異,寫的人尷尬。篇名是記得的,細節忘了。有時也很懊惱。自己寫的竟然忘記,唉呀。
後記還是有點用的,給自己留點線索,提個醒。
可以稱那段時間偽安逸時期。因為從前太艱難。難寫也不曉得該怎麼寫,只好暫時擱置。眼下過好日子比較重要。寫《垂釣睡眠》時二十幾歲,在新店美之城租房子。日子過得很緊,時間分給讀書和工作,養活自己兼寄錢回家,經濟跟未來都令人徬徨。雖然如此,精神卻很純粹,那時期的散文像精緻的甕。寫不了從前寫眼下,反正寫生活是散文的本能。然而總忍不住溜回舊時光插入一兩筆。最常出現油棕園,它滋養我的靈魂,成為骨血,我的老本。
《垂釣睡眠》第二次改版是二○○六年,由32開本改為25開。這是第三次改版,決定寫個新序。最終完成的卻是時間的哀悼文。
順帶一提。鍾家六個女婿沒有一個抽菸,也不喝酒。本來有一個,後來也離掉了,換個不菸不酒的,連咖啡和茶都少碰,清教徒似的。全都以祖父為相反的擇婿榜樣。祖先影響後代的命運,看來是真的。
(本文為《垂釣睡眠》第三次改版序,2023年一月將由九歌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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