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是個奇怪的地方。坐在父親的貨車斗上往花蓮移動,會有兩種孤單的感覺,一種是不知道駕駛父親與副駕駛母親兩人在前座聊些什麼,他們都看見了什麼樣的風景,一種是離開台中。
還不能決定自己住哪裡的年紀,寒暑假我總要被安排到花蓮外公外婆家度過,每次離開台中,大人們都說回花蓮;而每次從花蓮離開,他們又會說,要載你回台中啦。
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哪一邊才是真正的回去,我總是搞不清楚。
父親的貨車是1.75噸小發財車,稍事整理後,堪堪可放置一張雙人床墊,枕頭棉被零食飲料漫畫書和嘔吐袋,掛一顆小燈,如果把頂架帆布拉下,扣緊,看起來就是一間溫馨小雅房。但實際上不是,裡頭密不透風,景致索然,還會有一股揮之不去的柴油味。
那時候,回一趟花蓮或回一趟台中,都很辛苦,我得要吐幾次。
車斗帆布必須扣得嚴實,父親叮囑車沒停絕不能任意掀開,我總是儘量睡,醒了又睡,醒了再睡,醒到睡不著了,車子還在路上跑,我不知道自己在哪裡。
直到車子駛過阿嬤家附近的鐵軌,父親的車速便會緩下來,那是將要到達的信徵,無論如何,我會自動醒來,而弟弟就會從哪家的田園裡奔竄出來,追到車子後面,大聲喊我。
哥!哥!
聲音裡隱含期待已久的興奮以及熟稔,以及一種不知道怎麼形容的疲累。
聽見弟弟叫喊,我就可以掀開車簾了。
只比我早來幾天,這小子已經是個鄉野孩子,一身髒汙的背心短褲,赤腳黑臉,連兩顆膝蓋都黑得像炭球,只有笑咧嘴的牙齒很白。
弟弟邊追邊喊,父親的車速就愈來愈緩慢,當車速比牛走路還慢時,弟弟就會攀上車來,有時我會直接跳下車。他會興奮地拉著我,告訴我阿嬤雞寮裡雞蛋的事情,告訴我田裡挖地瓜的地方,告訴我冰箱裡還有幾枝枝仔冰,告訴我他昨天去溪裡抓了幾隻魚。我會像個都市孩子,一開始怕衣服弄髒,不敢亂踩亂碰,但不用多久,我就會脫掉鞋子,在園子裡到處飛奔,兩顆膝蓋玩得比他的還黑。
我想,那時候我的臉也是黑的,笑起來牙齒也顯得白,只是我看不見自己,只看見弟弟。
只比我晚生兩年,他的臉有一半像我,一半像他自己,看見弟弟的笑臉,就像看見我童年的一半。
後來我們長大了,各自散開,漫伸出不同的生命軌跡,偶爾見見面,但不曾再一起奔跑,連一起回去花蓮也很少。
我一直記得他追車子時的笑臉。
比他告別式上那張照片好看得多了。
這個比我晚來兩年的弟弟,彷彿急著回去,突然地就走了。
葬儀期間,為他誦經修懺,主持師父不斷敲打木魚、引磬和缽,空間裡聲音忙碌,密不透風。
儀式結束後,我頭腦裡依然不斷迴響,難以擺脫。走回停車場的路上,我頓時感覺孤單,好想聽見一些什麼,便開口說:「我頭腦裡都是剛剛念經的聲音。」
「對啊,我也是。」孩子說。
「難怪周星馳的西遊記裡唐三藏要問孫悟空有沒有聽過噹噹噹。」我說。
原本神情肅穆的妻與孩子們都噗哧笑開,連我自己也笑了。
我原意便是要笑,但奇怪,再怎麼用力笑,眼淚卻是擠不出來。
離開童年,真是一趟辛苦的旅程,你再也找不到路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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