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包他送的瑪黑兄弟茶
我終於把一張張的電影票根扔了,那些年曾經跟那幾位他看過的電影。現在看來,有些電影和他一樣面目模糊,有些電影則和另一個他相似,讓人一笑置之;順便也把讀書時和他交換的紙條、信件也刪掉了。不管是哪個他,都已多年沒聯絡。社交媒體帳號不用刻意刪,只是我也沒有興趣知道他的狀況。
一直沒丟,不能說是眷戀,反而是早拋在腦後,沒必要花時間整理。以前總想著,物品留起來可能是日後寫作的養分、靈感。但誰知道我人愈大、情感愈瀟脫(或無情?),已經不能再像以前一樣對喜歡的人傾盆倒入心思、使出吃力不討好的招數,現在只想來個心靈斷捨離;我也認清自己寫作的題材和愛情毫無相關,沒有浪漫、不懂煽情。既然那些人在生活上早已沒交集,生活空間就不應該被回憶的物品占據。腦容量有限,我想把沒用的資料如同電腦般按刪除來釋放記憶體。我不禁一邊清理,一邊念咒語似地哼起了林夕寫的歌詞:「要決心忘記我便記不起。」
唯一讓我丟掉後有點懊惱的,是那個他送的那包「瑪黑兄弟茶」(Mariage Fr□res)。他說過那是不含咖啡因的茶、媽媽很喜歡,就讓他從法國帶到國外去。經典的黑黃包裝上,用手寫上了秀麗的法文特調茶名。那不是常見的南非博士茶葉的青和烈,他在火爐上燒了水,直接注入露營不鏽鋼馬克杯。那味道帶花香、喝下去很順口,我很喜歡,他就送給我。我把那茶帶回家後,不知道是捨不得還是不敢泡來喝,總之每次拿起來又收回去。時間終究把感覺也沖淡了,後來我乾脆把回憶和茶包裝袋都丟棄。我依稀記得那手寫字體,卻再想不起那法語茶名。去過專門店幾次,試聞了幾款茶葉都沒找到。我開始懷疑,那只是我回憶中的味道;人的回憶並不可靠,會自我塑造或補完,或許茶從來沒那麼好喝、或許變的是我的感觀。不免覺得可惜,但也不再重要了。
一張輕薄微皺的餐巾紙
即使是節日,他很少送我禮物,我也不大重視物質。一張輕薄微皺的餐巾紙,被我留下來。我差點忘了,和現在的他結緣的契機,從我們在上面寫著有一斷沒一斷的單字。我教他中文、他教我西語;上面東歪西倒地寫著「龜」字,是我故意刁難他寫複雜的中文字,然後兩人笑得樂不可交。當背包客時,很常走到哪就在當地買T恤穿到哪。當分道揚鑣時,他把常穿的、印有當地啤酒廣告的背心給了我。「你的背包/背到現在還沒爛」,那時候心情雖然愉快,卻常哼起的一首歌,洗得再舊也喜歡穿起他的衣服。現在這些東西,都是充滿了兩人回憶的物品。
我們在國外生活時,他喜歡到中式自助餐館吃飯。對我來說當地的中餐味道還好,味精下得特別重,但他喜歡吃,價格也算便宜,當時經濟狀況連小資族都談不上,兩個人常吃到捧著肚皮動不了,滿足得很。有次中餐館一位獐頭鼠目的華人問我,他很有錢嗎?為什麼要跟他一起?會問出這問題,顯出了他的思想有多狹隘、汙辱的是他自己的人格。我不發怒,笑而不語,沒必要為誰解釋,就讓那人去挖破他細小的腦袋找答案吧。
當時我們開著向他爸爸借的車子,展開了公路旅遊。數年後,大家的經濟情況早有改善,他打著電動、我們邊聊起了那趟旅遊的往事,他才淡然吐出,彼時為籌集旅費,變賣了一些珍藏的漫威漫畫。雖然旅費是各付各的,但原來他曾費盡心力,默默送出一份重要的回憶。
2019年起的維城經歷翻天覆地的變化,心情大受影響,有時候不免怪責出生於自由之地的他,說話有冒犯或白目之處,不明白地球另一端的人情緒上的水深火熱,內心波動得很,不論是憂鬱時、盛怒時,常不自覺把那無力感和悲憤一股腦兒往他丟。那年的耶誕節,他特別挑了一條銀項鍊,上面是一根銀飾羽毛,寫上了「Freedom」——他說知道那我是我珍視的價值之一。
一對情侶可以數出雙方不少的優缺點,但不到某些時間點,不一定能發現雙方的價值觀差異;即使是平常待人多有禮、看似有愛心的人,心底深處的核心價值也未必如表面。這兩年眼看很多伴侶因價值觀差異產生嫌隙,甚至走了半生才駭然發現枕邊人的黑暗面;有的選擇在互不跨過界線下,小心地睜一眼閉一眼度日,有的果斷走上分岔路。我慶幸手中這根小小的羽毛很輕,卻很暖心,也讓人很安心;不用什麼名牌、鑽石,那是最懂我心坎的禮物。
因為疫情,我和他已經一年多沒見面,只能靠電話和訊息聯繫;但捉緊羽毛,我知道,我們的心,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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