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臥房,就看到那個小東西,離我不到一尺,背對著門,把三角臉藏在牆和壁櫥之間那個角落。牠謹慎的收起長尾,把身體圈起,像在擁抱自己,雖然一身雜亂,仍然毛茸茸,圓滾滾,肥嘟嘟,從某個角度看,滿像貓。真像貓,但是,牠是鼠。
牠動也不動,小小的黑眼直直盯著牆,似乎只要不動,只要看不見我或貓,歲月即可繼續靜好。牠用尾巴圈抱著自己,如果可以,也許牠會祈禱。每種動物可能都有自己的神明,否則要怎樣熬過生命最恐怖的那一刻?
譬如此刻。
此刻,那把牠逼入絕境的卓別林,正睡在我床上,動也不動。這個勝利者一身油亮,黑白分明,鬍子硬挺挺的,睡著時,他的英氣逼人變成一種繞指柔,像水一樣,有各種姿態。卓別林在生理上是一隻賓士貓,在我心中,「他」是人,與我一般無二。我每每在嗅聞他腳丫、摩擦他鼻頭時,冷靜、清醒的知道自己實在不是一個理性的女子。
此刻,卓別林用長長的黑尾巴把身體圈成一個球,雪白的兩腳權充眼罩掩住眼睛,他收起尖刻的爪子,腳掌像花,也像「多一分太肥,少一分太瘦」的肉球,有一種令人融化的溫柔。他安心的睡著。我忍住,不去親他,不是因為生氣,而是我不得不疑心他太髒了。
一隻剛抓過老鼠的貓,怎能不髒呢?平常拈花惹草就算了,他還三天兩頭抓蝴蝶、蜻蜓、蟑螂、壁虎回來,我常看著地上的翅膀碎片、尾巴、腳爪,猜測今天是誰自地球消失。我的小屋冤魂啾啾,但我只能睜眼閉眼,畢竟他作為一隻曾經流浪的貓,每天知道回家睡覺,已是對我的極高讚美。對一隻貓,人怎敢妄求更多?
但是,他的野心越來越大。
卓別林若是一個人,簡直一無是處,但他偏偏是一隻貓。貓可以為所欲為。他吃喝拉撒睡都在我家,唯一盡的義務就是陪睡,但也不盡然,要看他心情。譬如昨天,他想睡沙發,我如何懇求,他也絕不賞臉,我把他抱上床,他像彈簧一樣跳起來,抖一抖毛,絕塵而去。他即使睡在我床上,也不是跟我平起平睡,他總睡在床上那個大大的抱枕之上,比我高一截,我即使躺平了,也得仰視他。
老鼠是他抓回來的。這不是第一隻,上回那隻,我回家看到時,已被虐殺在浴室門口的地毯上。那隻比這隻還大,像一隻小型貓。這隻像兩個月大的貓仔,而且是活的,胸部起伏。
卓別林到我家時,差不多也是兩三個月大。朋友撿到他,用籠子送來,他當時瘦到只剩一層皮毛披在貓的骨架子,但脾氣很大,沒有一丁點要向這個世界妥協的意思,像個小憤青,不自由毋寧死,衝撞籠子幾日夜,吼聲最後已不是喵,沙啞得像狗。他撞得我心都痛了,只好把他放出來,一念之仁,災難開始,他每天躲得讓人看不到他,卻到處留下屎尿,連書架、沙發都是。我幾乎崩潰,最後勉力撐了下去,因為不忍讓他重回街頭。《聖經》說「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我這個異教徒對人做不到,對貓雖亦非無怨無悔,庶幾近矣。有次,我忍著膝蓋痛,半蹲,跪鏟貓沙,一抬頭,看到卓別林正窩坐沙發椅背,高高在上,四腳蜷起,以王者之姿,俯視我像挖寶一樣鏟著他一撅一撅的屎和尿餅。貓是不會笑的,但我與他四目相對時,我分明看到了他的笑,他看到我的馴服。他對我像施了蠱一般召喚出我的奴性,我竟還很以為樂。
我常常試用貓的視角來理解卓別林的世界。譬如,萬物無非玩物,對他來說,不論蟑螂或蝴蝶,莫論美醜,無論癡愚,都是天地間供他戲耍的活體,手到擒來,生死由他。有一次,我看他坐在餐椅上搖頭晃腦,走近一看,原來他正按著一隻大喇蚜,我大喝「不可以」,他以為我要搶,立刻下嘴,活活撕開了牠。他是牠們的黑白無常。
即使從貓的視角,我仍時感不解。一天晚上,我看卓別林進門時,嘴裡明明啣著一個東西,卻直接到水碗喝水,想必甚渴,但是,他嘴裡有個東西,怎麼喝水?他飲畢即漠然離去,嘴裡的東西已不在。好奇心讓我從床上蹦起來,去查看水碗,嚇,裡面漂著一隻死透的蟑螂,這就是他剛剛叼回來的東西,但是,為什麼他要把死蟑螂放在水碗裡,並且直接喝水?多噁心呀。噁心,其實是人的觀念,在貓心中,噁心是什麼意思?如果他覺得蟑螂噁心,他怎麼可能用腳用嘴去抓、玩、吃牠們,樂此不疲?女兒說,也許卓別林只是想喝一點加味茶。這隻小流浪貓從小在街頭就是以蟑螂為生,剛來我家時,一天仍要在院子獵食三、四隻,現在以玩為主,順便也吃幾口蟑螂肥嫩的肚子,對他來說,那是活生生的野味,不是任何頂級貓糧可以完全替代。而偶爾泡一碗蟑螂茶,可能也只是他的「思鄉」。就像女兒人在美國十年了,還是不喜歡咖啡,要喝茶。
老鼠,對一隻貓來說,應是更能喚起血液鄉愁的活物。我家此刻有一隻像小貓一樣的老鼠,而且有呼吸,我忍不住在家人群組line裡嚷嚷了。
我老娘第一個回我:「小姐,恭喜你,卓別林沒有白養,這是一隻好貓。」
我忍住氣:「娘,他不是替我家抓老鼠,他是把外面的活老鼠抓回我家。」
我娘很堅持:「不管他在哪裡抓的,會抓老鼠的就是好貓。」
我回頭看那隻與我共存一室的鼠兒,牠仍在那裡盯著牆,以為我看不見牠,文風不動。而我,堂堂一百六十幾公分、六十幾公斤的我,為什麼要被只有幾百公克的小老鼠嚇到汗毛倒豎?跟貓一樣,老鼠也是哺乳類,毛茸茸,圓滾滾,若非牠的尾巴都是鱗片,其實也頗可愛。老鼠髒?那是因為沒有人好好養牠們,過街老鼠人人喊打,逼得牠們只能躲在陰溝、潮濕的角落裡,不見天日,細菌、病毒也就這樣布滿一身。若有人養牠、愛牠,給牠除菌、除蟲、節育、打疫苗,牠應該也是個毛茸茸、熱呼呼的可愛寵物。老鼠會亂咬東西?君不見我家阿貓也把沙發、床罩抓得慘不忍睹,客人都不敢落坐。老鼠需要磨牙,跟阿貓需要磨爪,一般無二,不是罪。
老鼠的智慧絕不在貓之下,我曾在達人秀看到一個女孩把老鼠訓練成能騎迷你腳踏車、跳圈圈的小小健力士。訓練貓?雖也見過貓被訓練得像狗,但更多的是貓把人訓練得俯首帖耳。我相信鼠與貓的腦袋不相上下,只是老鼠缺少了人對貓一樣的愛。
我前後養過四隻貓,全是棄兒,剛來時,一臉眼淚鼻涕,毛髮凌亂,摸起來扎手,絕不比眼前這隻老鼠狀況好,但只要養一兩個月,他們的毛就又油又亮,柔順光滑,足可做潤絲精廣告。他們在我的窗旁書桌曬太陽時,每根毛尖閃著銀光,令人極感療癒,我總認為是「愛」讓他們放心得到處流油,連他們的三角臉都像有一種蜜似的奶油自兩頰流到鬍鬚上放光。而在陰溝裡的老鼠沒有這樣的機會。
牠們名曰家鼠,其實沒有人家歡迎牠們。牠們沒有寵物鼠的顏值,灰頭土臉,每天只能吃下水道的殘渣,若有機會,竄進人家吃一點正餐或農家糧食,只是維持生存之必須,何罪之有?牠們不知這竟是「偷」,甚至須以生命為代價,還被人類以「鼠輩」輕蔑、痛恨的涵蓋全部族群?「碩鼠碩鼠,毋食我黍」,鼠兒們吃,只是為了「活」,並不是因為「貪」,人類鼠輩豈可和鼠們相提並論?
名為家鼠,家卻是牠們的禁地,但是,牠們並不知道,而這隻鼠只是自下水道探出頭來嗅嗅空氣,曬曬太陽,竟被一隻家貓狠狠的咬殺到半殘,拖進他家,而那貓被讚好貓。鼠,何辜?
此刻,生死交關。
誰能愛一隻老鼠如貓?
我向照顧父親的阿咪求援,她立刻趕到,並提來一只鼠籠。那小鼠不得不睜開眼睛了,牠自然不甘就範,咻地跑到床旁一堆雜物裡躲著,阿咪怕牠鑽入床下,拿必安住殺蟲劑對著牠猛噴,希望弄昏牠,阿咪一邊噴一邊說「對不起你喔,對不起」。那鼠嚶嚶的哭了。
老天呵。住手吧。
卓別林這個渾小子讓我陷入這樣進退維谷的難堪境地。他讓我清清楚楚看到自己只是凡夫俗子,我堅信一隻家鼠絕對不比家貓低下,但此刻我也清清楚楚知道自己無法在家以愛滋養一隻鼠,像愛一隻貓。
一陣混亂,阿咪終於逮住牠了,提著籠子問我:「現在怎麼辦?你要我把牠泡水淹死嗎?」女兒傳來簡訊,語帶悲憤:「你們就不能當作一切沒發生嗎?」讓凱撒的歸凱撒,從何處來,就歸何處。我請阿咪把牠拿到下水道放了,就當一切沒發生。這當然是自欺欺人,牠已被卓別林玩掉半條命,現在又被噴了一臉殺蟲劑,一切都已不同。牠嚶嚶的哭。
阿咪帶著老鼠籠走了,我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想想老鼠潛伏在溝底的一生,吃的都是垃圾、廚餘,不會捕獵,應該沒有造什麼嚴重的業,若有來生,應能比今生好。
這隻家鼠會希望有來生嗎?來生做貓吧,家貓,不要流浪。喵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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